第四章 火夏1(1 / 3)

1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在香港國際機場到達大廳,遠遠看見爸爸。隻有爸爸一個人來。

“嘿,爸爸。”你走過去。他抱你。他大概很久沒換衣服了,你聞到汗酸味兒。雜草似的胡楂,口氣不太清新。你們都清楚,為什麼隻有他一個人來。

爸爸替你拿過行李。你隻背著黑色吉他,雙手如此多餘,隻好攥緊了背帶。你看到他的手,貼著兩片邦迪。你一直盯著那兩小塊貼布,鼓起勇氣問:“媽媽還好嗎?”

“還好。我覺得好些了。她也想來看你,但她有點累。”

你們回家放行李。開門的瞬間,久未開窗的空氣,一種複雜的潮臭。大理石地板已經是厚厚一層灰,幾乎變成啞光。在它們光潔如鏡的時候,盛夏,幼小的你曾經穿著肚兜,躺在上麵冰鎮自己的整個後背。

大理石是冰涼的,比凍過的西瓜還要涼。

你不敢出聲,輕手輕腳朝媽媽的臥室走去,怕吵醒她睡覺。爸爸卻說:“她不在這兒了。”

你幾乎要哭,身體失穩,隻有眼神在問,什麼意思?

爸爸幾乎被你的表情嚇到,趕緊說:“別怕,媽媽是住到畫室那邊去了。”

2

像很多重病患者那樣,租一間離醫院最近的臨時住處,便於看病。爸爸讓你拿幾件換洗的隨身衣物,跟他走:“去畫室那邊看媽媽。”

爸爸的畫室,曾是你發呆、玩耍、塗鴉的地方,如今再去,意義已經不同。狹小、破舊的走廊裏,燈壞了,很黑。父親翻找鑰匙,呼吸聲急躁而狼狽。你用手機給爸爸照手電光——那束光上下顫著,隨著你的手發抖:一想到門背後是媽媽……病重化療的媽媽,你差點扔下那束光,落荒而逃。

就在一年前,你出國之前,她還好好地經常哼著歌,直接轉動鎖匙進門來,有時候是給你的花瓶換水,有時候是一把拉開窗簾,直接掀開你的被子。她不許你鎖門,也會撕毀你收到的情書,責備你學習不用功。

這樣的媽媽不可能生病。

將逃未逃的時刻,門從裏麵打開了。麵前是一組形銷骨立的輪廓,剃光了頭發,綢子睡衣像經幡似的,飄在骨架外麵。在沒開燈的空間裏,媽媽隻是勾勒了一個比黑暗更濃更深的暗影。

那身影緩緩地伸出雙手抱你。

“媽媽,我回來了。”你強迫自己靠近那塊影子。

“媽媽都好,媽媽很想你。”那影子的聲音,好像被蝕空了,幹澀沙啞得你幾乎無法辨認。

這畫室曾經大得空空蕩蕩,如今卻小得不可思議。牆壁上,油畫塗料處處斑駁,水磨石地板,汙淨不分,照明僅靠光禿禿的燈泡。兩張行軍床,一大一小,一看就是臨時買來的。父親的油畫根本無處堆放,草草塞在床底下,堆得滿滿的。多餘的60cm×60cm尺寸的畫框堆疊起來,當作臨時小桌子,散落著琳琅的藥瓶。顏料全部幹涸,皸裂,積滿灰塵,調色刀和拖鞋扔在一起。沒有廚房。衛生間陰暗,又潮又臭。

當晚,爸爸睡在旁邊的小床上,你和媽媽一起睡。你想抱她,觸之,又縮回。母親主動起來,虛弱地抱過你。

燈熄了,錄音機開始轉動,她說:“我現在每天晚上聽聽這個。”

是誦經的佛教音樂。隨著一對磁芯緩緩轉動,如一雙眼睛,不祥地,冷漠地,緩緩轉動,看著你們母女,吟唱安魂曲。

那磁帶是舅舅送給媽媽的。你至今想不通,送什麼不好,非要送一盤這樣的佛音磁帶。以致其後很多年,你一聽到誦經的聲音就恐懼。

母親似乎睡去了,而你醒著,徹夜睜眼與天花板對視。躺在身邊的這個女病人是誰?這個房間是什麼鬼東西?這是在哪兒?父親畫過一整個係列的人物肖像,模特都是母親。她坐在畫框裏常坐的地方,端然而笑,根本不把時間放在眼裏。那時候房間裏的音樂是馬勒,因為爸爸珍藏的那幾瓶年份酒“隻有馬勒才配得上”。你一直想嚐,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空了瓶。那時候父母還是人人眼中的伉儷,一對璧人。那都是真的嗎?畫中人已被反扣著堆在床底下。

你一點一點地問自己,問空無。你想起她嚴厲地剪去你長發的那個小學畢業之夏,你為此哭鬧不休。你想起她那一櫃子的漂亮絲巾、精致的陽傘、黑鴨子合唱團CD,剛剛換了清水的百合花散發幽香。周日早晨,一家人懶懶起床,磨磨蹭蹭去吃早茶……

恰如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裏麵提起維拉莊園的童年歲月:一切都應該如此,什麼都不會改變,永遠不會有人死。

3

兩年後,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你再次回國。那是六月,臨時畫室終於退租了,理由卻不是母親好轉。

母親住進了重症病房,父親日夜照料。那年暑假,你每天騎自行車,去醫院看望她。她已經不再有人形。渾身插滿各種管子:輸液管、引流管、氧氣管……瘦得……渾身骨頭好像嫌在主人體內待著不舒服似的,紛紛想要從皮下鑽出來。

你在她身邊熬著,剝橘子,削水果,粥熱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都是自己吃掉,因為她已無法進食,流食都不行。你陪著輸液,在她偶爾回光返照的時候,陪她說一小會兒話。你幾乎是逼著自己這麼做的,每天,騎車去醫院,強迫自己夢遊。

整個六月,每天傍晚,你都在說:“媽媽,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看你。”

又一個清晨六點,你如諾去了。

母親卻沒有如諾醒來。

那是十八歲的六月,你剛騎自行車到達醫院,汗滴還在臉上發癢。無人的長長的走廊,腳步聲隻屬於你。清晨六點的陽光,朝氣蓬勃,無辜而無情,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你站在走廊裏,一個人,感受透明般的寂靜。

4

遺體告別儀式,你整個人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父親啞忍創痛,在靈柩即將被送入焚化爐的前一刻,淚水終於決堤,撲上去泣不成聲。他跪伏的身形,像一把鏽得無法打開的折疊刀,哭聲經過努力壓抑,依然撕心裂肺。父親重複著:“靜誌啊,你安心走吧,我會照顧好咱們女兒的……”

你站在一邊不為所動,仿佛眼前隻是一幕電影而已,而靈柩裏躺著的那具病身,根本不是你母親。

你木然接受大人們凝重而遲疑的悼念。母親的朋友、同事、幼時的鄰居、叔叔阿姨們,紛紛來到麵前,捧起你的雙手,有的說“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啊”,有的說“你母親真是個好人”,有的說“你要懂事,節哀……”,有的說“想哭別憋著,有什麼話要跟大人說”。

你從頭到尾不為所動,徹底拒絕把眼前這一幕當真。

下葬當日,舅舅和你兩個人,開車六百公裏,把骨灰送回母親老家。七八個小時的長途中,你穿著久未換洗的T恤、短牛仔褲、匡威鞋,頭發油膩,隻能紮起來。一路上,馬尾頂著座椅的頭枕,極不舒服,而你適於此,一動不動,眼睛盯著前路。

第一個大路口,等紅燈停了很長時間,舅舅瞟了你一眼,眼神似乎有抱怨,大約是希望你穿得更正式些。可你根本不在乎了。你已經是……失去皮膚的人,還在乎什麼衣服?母親的骨灰盒被你緊緊捧著,紅色的化纖綢緞在腿上不斷摩擦,不斷摩擦,你一直記得那詭異的癢感。

到達公墓,已近黃昏,暮色沉抑。你給挖掘墓穴的工人買了兩包煙,還遞上了紅包,“辛苦你了,麻煩周到些”。你把煙遞給他們,好像這隻是一次牆壁粉刷。

工人眼神惻隱,嘴上卻隻是漫不經心問你:“多大了?”

“十八。”你說。

你眼睜睜看著紅綢骨灰盒被下降至墓穴中。

墓碑是你選的,為此你和舅舅大吵一架,你堅持要用刻著百合花的那一款,而不是他選的那種死板得如喪考妣的黑大理石。他不會知道母親最愛的花是百合。

整個下葬的過程,父親沒有來。他痛苦得沒法下床。“拒絕前往”是他不接受現實的方式。而你拒不接受現實的方式,則更加決絕——母親下葬第二天,你就一聲不吭,背起行囊獨自去了雲貴川旅行。

你感覺自己身上像“人”的部分被抽走了,變回一頭小獸……一隻幸存下來的,毛皮都被撕掉的孤兒小獸。地獄門口看過一眼,不過如此啦。重返叢林,天不怕地不怕,搭車,沙發客,飆摩托,一樣不落,走夜路大聲歌唱。大門樂隊唱,“自由就是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滋味”。不,不隻如此。自由是不需要毛皮。

站在荒無人煙的半山腰,陽光發燙。山海蔚藍,是詩人在《橫琴島九章》中寫的那種,“很深的拒絕,或很深的厭倦,才能形成的那種蔚藍”。你對著陽光,劇烈地發誓,你會重新長出美麗的毛皮,追著風箏遠走高飛,要好好地、自由地、無拘無束地、痛痛快快地遠走高飛,一個人生活。像薩岡那樣,像三毛那樣。

5

學者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 Ross)在1969年出版《論死亡與臨終》,描述人們遭遇悲痛後的五個普遍階段,分別是——

否認與隔離(“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憤怒(“都怪你們!是你們搶救無效!”);

討價還價(“……要是我們當初早點發現……”);

抑鬱(……);

接受。

你全套走過這五個步驟,從無動於衷,到哀慟顯影,並逐漸立體,用了一年。回到美國,進了大學,生活的齒輪緩緩重啟,繼續,漸漸地,噩夢變得真實起來,你開始憤怒,開始回過神來,是時候跟命運討價還價了。

有時候發生在周末的派對,大醉之後;有時候發生在上學的校車上——媽媽不在了,永永遠遠不在了,就這麼,沒了。可你手機裏還有她的號碼呢,上一條短信還停留在大半年前,藍色對話框,真真切切的藍底黑字:“放心,媽媽好多了。”

你才十八歲,媽媽怎麼能走?許多念頭聯合突襲你,給你套上黑頭套把你直接綁架。你好幾次不得不緊急拉響校車的鈴鐺,示意司機趕緊停車,趕緊,停,車。該死的,停下來,現在!立刻!

你扒開車門,衝下車,撲到旁邊的野林子中,抓住一棵樹幹。五髒六腑陷入暴亂,絞痛著,嚷著要逃離你的身軀。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還是在嘔吐。你跪倒在雪地裏,整個上半身都在搖晃。你真的想過死。

你從來不讓別人看見這一幕。

顏斯林是唯一的例外。從認識起,他無數次扶起過你,收拾你吐髒的衣服。他連自己的衣服都是雇人來洗,但會親自照顧你,在你吐的時候幫你把頭發紮起來,遞上擰開了瓶蓋的水。每個斷片兒的晚上,都是因為有他,你才能接上第二天的。你們無數次醉到跌坐在樓梯上,一邊是牆,一邊是他的肩膀,兩者都不言自明的堅實,隨便倒向哪一邊都行。

母親走後,你出於對父親的怨恨,斷掉了家裏給的信用卡。獎學金足夠負擔學費,但生活費必須靠自己四處打工,而不是每個老板發工資都那麼痛快、準時。經常有上頓不接下頓的時候,是顏斯林大大方方付了錢,雖然他和你一樣厭惡——甚至更加厭惡——用家裏的錢。但是為了罩你,他咬著牙、厚著臉皮,每周在電話裏忍受母親數落有多少銀行發來不可思議的扣費短信。有時候打打鬧鬧起來,顏斯林也會罵你,“靠,還敢跟朕嘴硬,你說你欠朕多少錢了?”但事實上,你清楚,他從來沒有真的和你計較過。

但有代價,你明明白白知道,不可能有比顏斯林更鐵的摯友——可萬一崩了,也不可能有比他更狠的敵人了。就像當你們坐在台階上,他會順手搶過你的手機,檢查你的微信列表裏,他的名字是不是被置頂;檢查你有沒有把他固定成星標聯係人,如果不是,你就死定了。

沒有哪個男朋友敢這麼放肆,可你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可以縱容顏斯林這麼做。你經常有種感覺,和顏斯林這種星座的家夥“做朋友”,一點兒都不亞於“談朋友”。一旦被拽進“最好的朋友”這一梯隊,更確切地說——這一金字塔頂——他的小本兒上就隻剩南極和北極,一白一黑,不存在溫帶,也沒有灰度。對朋友,或對你這個塔尖兒,顏斯林的愛恨都是一瓶伏特加,又純,又烈。

一旦失去,再無挽回的可能。這家夥,你幾乎可以說是“丟不起”。因為,你也是那種,可以沒有男朋友,但不能沒有朋友的人。

大三那年,顏斯林要去倫敦做交換生,而你要去巴黎。離別的氣氛延續好長一段日子,又正好快到母親忌日,每年那段時間,你都難免低落,於是那頓餞行飯吃得索然無味。你感到持續的耳鳴、頭痛,像極了……母親走的那天,醫院長廊裏的蟬聲,一聲聲無動於衷的聒噪,電鑽似的切割耳膜。

忌日當天,父親毫無表示。你不確定他是忘了,還是故意不想提。你沒法腦補他跟新歡老婆住進你們家的畫麵。父親在你的手機裏已經不是“爸爸”,而是他的大名。偶爾那個名字會打來語音電話,和你敷衍幾分鍾,互相確認彼此還活著,說句“OK,bye”。

那通電話叫你很惱火,他像個受了欺負的孩子似的,沒完沒了地跟你抱怨經濟不好,畫廊老板不厚道,低價壓畫,還想拋棄他轉行不幹了,去做紅酒進口生意。

“所以呢?”你預感這電話比平時更長,翻出耳機插上,一邊疊衣服,一邊心不在焉應著。

“……”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

“……”

“你就直說吧,你想幹嗎?”

“……”

“那你們怎麼不自己找人?”

“……”

“找我,我也會收費。而且我現在很忙,不見得有時間。”

你知道這樣的語氣最能刺痛他。暗爽,但內疚隨之而來,隱隱的。掛了電話你突然覺得他很可憐,五十歲的人了,頭發少了大半,大腹便便,才華平平,喪偶,續弦不是省油的燈,女兒跟他翻臉。你疊衣服的動作停下來好久了,膝蓋抵著床尾的欄杆,生疼。你坐了一會兒,低頭給父親發語音,口氣軟了些,說:“你別太擔心了,自己照顧好身體。”發完,你半天站不起來,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