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夏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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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離開了,而你常常覺得她還在;父親還在,你反而覺得他離開了你的生活。他留給你最大的財富大概是品位:對藝術,對酒。

紅酒課的資料裏有這樣的公式:“價格=12.145+0.00117×冬季降雨量+0.614×成長期平均溫度–0.00386×收獲期降雨量。”看到這裏,你簡直笑出聲來了,現實真的有這麼簡單就好了。開課第一次,你打量著來參加這種課程的“同學”,四五十歲的白人中產,有錢有閑,生活空虛又還想要掙紮一下的那種,十女一男。課程意義不大,教的東西隨便上網搜一搜也是一樣,品酒種類很有限,還不如自己在歐洲的時候,隨便一家酒行。

做交換生那年,是你的黃金之年了吧,獨自住在巴黎第十七區的小街道,頂層的小閣樓,螺紋旋轉樓梯,整整六層,每次上去或下來都經曆暈眩。扶手看上去靠不住,白漆剝落,橡木已磨得光亮,吱嘎呻吟著,抱怨每個步子。閣樓裏的壁爐已經無法使用了,鑄鐵閘門,泛起蝶翼般的褐鏽。你是有壁爐情結的,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先鋒穀,你忍受舊公寓的吱嘎聲,漏風漏水,就為了那隻壁爐。也許是你內心的某一部分也像壁爐,在等待一把火。

閣樓下,二百米內有兩家酒行,總是開到很晚。你幾乎嚐遍了店裏所有的葡萄酒,瓶塞收集起來,裝滿一個大玻璃罐。課堂上的硬骨頭啃累了,會讀一讀羅蘭·巴特來放鬆頭腦,接著下樓透透氣,去轉角的小酒吧,找老板娘聊聊天。

老板娘來自摩洛哥,說法語、阿拉伯語、英語。是她告訴你,學一門語言的最高境界,是不再有人誇讚“哇,你說得真好”,因為母語是不需要讚揚的。也是在她的店裏,你不斷收到法國紳士送的大捧玫瑰,幾乎比你整個上半身還要龐大,完全無法帶走。每次你隻抽走一枝,帶回公寓,用空的酒瓶養著,把剩下的留給老板娘,換來她的謝謝,順便回贈你一杯年份酒。

入秋的巴黎,走著走著天上就掉下雨滴,像是雲要和你說什麼話。十月是落葉的狂歡;而風,好像放了假的小孩,滿街溜達,調皮地掀起姑娘們的裙擺。趕上沒有罷工的好日子,你會為了一碗拉麵,坐地鐵到瑪黑區去。那是歐洲還算太平的幾年,你還相信夢遊的魔力,相信這個世界值得被改變,可以更美好一點,正如從酒行的貨架裏,你隨時能找出好幾款9歐元一瓶的驚喜。

常常,你左手懷抱著裝新鮮蔬果的紙袋,右手拎著一瓶幹白,精靈似的走回家。那一小段路,被你踏成五線譜,你的腳步按照腦海裏想象出的某首歌,打出節拍,走路帶風。熬到交了論文,翌日又沒有早課的日子,你會就著自己燉的蘿卜湯,墊一下肚子,然後去小酒吧喝到微醺,作為慶祝。無論法國紳士來不來,你都享受。

秋天結束的那個夜晚,雲想和你說的話突然變多了,雨滴密集起來,你走過轉角,法國紳士站在那裏等著你,準確說,是堵住你。

他帶了長柄雨傘,卻沒有撐開,淋得肩頭發黑,開口就問:“老天,你都去哪兒了?”

你聳聳肩。

“為什麼不回我短信?這個星期你去哪兒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他一個跨步上前,使勁兒搖晃你的肩膀。紙袋掉在了地上,蘋果滾出來,檸檬滾出來。蘆筍摔散了架,法棍親吻地磚,裹上了雨泥。

你緊緊抱著懷裏那瓶幹白,身子斜過去,幾乎是在保護它。你的確消失了一個星期,跑到倫敦和顏斯林過萬聖節。你沒法理解這樣的事情為何得報備給他。難道僅僅因為那幾捧碩大的玫瑰?僅僅因為他牽過你的手帶你登上過埃菲爾鐵塔,進行了表白?像對待國際友人那樣?拜托,我們都會帶國際友人遊覽長城。

倫敦皮卡迪利大街被妖魔鬼怪堵塞,封了路。夜色越濃,你越亢奮,臨時借來陌生女孩的黑口紅,把自己塗成潦草的吸血鬼;而顏斯林則用油畫顏料把自己的臉塗鴉,套著自己親手做的印第安羽毛帽子,拽著你的手,在人群裏鑽來鑽去。你放肆地發酒瘋,無人理會你,這種無人理會很孤獨,也很自在。自在更重要。手機在你的衣兜裏瘋狂振動,無休無止。你看都不看就知道來自誰。你的手伸進口袋把它摁關機。當然,有時候是它振到沒電自己關機。

“和我結婚吧,Zoe,別走,留在巴黎。”法國紳士幾乎快要給你跪下了,眼裏都是雨。

你立刻後退,一步,兩步,撤退之前,你騰出一隻手,掌心對著他,示意“這位先生你不要激動”,那是一種對付搶劫犯的姿態……當你意識到一個人比你想象的更認真、更愛你的時候……就像是要搶劫你。

你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吧,見鬼去吧,你太像個男人了,和你談戀愛簡直就像搞基,簡直不可理喻。”法國紳士撕掉了好臉色,咆哮著扔下這話,掉頭走了。你幾乎鬆一口氣,然後在心底冷笑。

你沒有撿蔬果和麵包,隻抱著毫發無傷的酒瓶,轉身上樓。你回到安靜的小閣樓,確認鎖好了門。

蠟燭點上了,音樂放上了,酒……還需要冰一下才能喝。你等待著,在微暗的房間,你盯著衰老的壁爐,回顧剛才的時刻。其實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好多次了。喜歡過你的人,都吃過你這一套。親密關係這玩意兒,隻是你生活的甜點。甜點是可有可無的,而且不能多吃。也許下一次,你該提前告訴對方,有蛋糕也不錯,但你隻想嚐一小勺,隻要一小勺,謝謝,好好好,夠了。

休想強迫你吃掉一整塊蛋糕,你會拒絕的。不要逼你。這個世界是因為例外而美麗的,例外的,不在乎戀愛和甜點的姑娘,不癡迷成功和金錢的小夥子。例外或不規則,世界是因為這樣的人才有趣的,你堅信。

你意識到你討厭海明威或許正是因為骨子裏你們太像。他宣稱“女人越向一個男人表達濃密愛意,就越會趕走他”;而你想補上一句——在不低的概率裏,反之亦然。

酒冰好了,你把它鎮入冰桶。在一絲柚香中,你的舌尖嚐到了……一味傑作,像莉迪亞·戴維斯的短篇那樣清爽、幽默、回甘。酒體恰如作品,好就好在文本之外,句號之後那十秒回甘。

還有兩周就要離開巴黎的時候,你在樓下小酒吧碰到盲打誤撞進來躲雨的浙江商人。來法國的浙商如此之多……幾乎泛濫成災。還好這兩人不太油膩,可以忍受,你坐下了。老板娘見你來了,熱情地給你倒了檸檬水,推來杯墊的時候,她順便用法語對你耳語道:“他們抱怨很久了,說想做葡萄酒生意,但英語不靈光。想不想試著……做一次美酒獵人?”

你無所謂地聳聳肩。老板娘用潤滑式的漂亮推薦,說服他們請你喝一杯。這時候,你們的話題已經涉向生意。

7

為了做一個合格的葡萄酒獵人,你像愛護皮膚一樣愛護你的感官、嗅覺、味覺、舉止、氣場,都要慢慢練習。一個無可比擬的優勢是,你的法語已經練得和英語一樣無懈可擊,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也聽得懂,而你的母語是中文,代表著世界最大、最有潛力的市場,每個生意人都垂涎。

你隻挑選合得來的聰明頭腦做生意,所謂“合得來”,是聰明但又被你說服的那一類:放棄滿嘴的拉菲、羅曼尼·康帝吧,它們早就變成了符號,而不再是葡萄酒本身。放棄超市、五星級酒店吧,那些市場既飽和又傲慢;放棄中國北方市場吧,他們傳統固化,喜歡白酒,不易打開。為什麼非要租店開酒行,為什麼不考慮互聯網,藝術展覽,酒會?不,不要急著一次進太多,超過一個貨架的酒在海關就麻煩一倍,我們得在海外提前貼好中文標簽,如果質檢報告隻有一份,還是1962年的,那最好請他們再做一份質檢報告,把原件給我們,因為國內有的口岸就是非要原件不可。

除了戀愛,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這大概解釋了為什麼你始終對戀愛不太感冒)。你的口碑已經在圈內傳開了,選酒、談判、定價、訂貨,哪怕心裏沒底的時候你也像個老練的獵人那樣,說話反應超快,正所謂裝作如此,直到真的做到如此。他們很吃這一套,況且隻要有你參與的場合,男人們大都會因為睾酮作祟而迅速達成生意,價格優惠。你跟顏斯林討論過這種微妙的優勢,衍生成一場爭論,關於“性別優勢”。你掐滅煙頭,用中立的口吻說,我隻是在做我的事。他們要想別的事,恐怕是他們的生理局限吧。

幾筆生意下來,你體會到經濟獨立的甜頭,是自由。自由就是有底氣對這個世界說不,對愚蠢的家夥說滾。愛則恰恰相反,愛讓你接納,讓你說好。這也許是為什麼,你對愛的態度極為謹慎。

第一桶金(雖然隻是小小的桶底一點點金),是在意大利北部賺到的。那是一座離都靈不遠的古老小鎮,在皮埃蒙特。整個山區被阿爾卑斯山斜插一刀,沙土、陶土混合得恰到好處,給葡萄提供了極好的養分。被你瞧上的酒莊並不算有名,但當年的雨水十分溫馴,葡萄收成出奇地好,你判定這批酒物超所值,是媲美DOCG[1]級的遺珍,隻是需要更好的包裝營銷,還得重新設計瓶簽。

莊主年紀大了,一提起葡萄園,臉上有種驕傲的愁容。這裏已經有四代人了,第五代想要叛離自己的宿命,幾乎是預料之中的。莊主的兒子早逝,獨孫亞德裏安已經長成了英俊的青年,但一門心思想要離開這裏,去柏林做DJ,不願意留在這裏幫他打理葡萄園。莊主有時候閑得慌,會和雇農一起,親自給心愛的葡萄葉噴灑硫酸銅。

暮夏時節,一望無際的綠藤上綴滿了粒粒黑亮的珠寶。到了冬日,尤其是早晨,悠緩的山坡則完全被濃霧淹沒,葡萄架呈現出某種抽象的虛線格子,一種印象派的典型畫麵。你去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季節,踩在雪地上,滿腦子幻想著一群群麋鹿出沒,唱頌歌的矮人成群結隊跳著圓圈舞。

聖誕節近了,亞德裏安回到莊園和家人團聚,卻成天把自己流放在荒涼的山坡上,鼻頭凍得通紅,瑟瑟發抖地裹在皮夾克裏,坐在雪地裏抽煙,碩大的耳機圓鼓鼓地套在鬢側,隔著兩米也能聽見撕心裂肺的電音。破舊的菲亞特小藍車被扔在不遠處,寂寞地匍匐在雪地裏,玻璃已經結冰。

亞德裏安看見了你,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他吐出一口煙圈,有風,煙霧纏上他的臉。“來一支嗎?”他問。

“當然。”你點頭。

他從衣兜裏掏出裹在錫紙裏的煙葉。手背幹燥,凍得發白,像結了一層霜。那雙手發著抖,仔細把煙葉填進小紙卷,遞給你。點火的瞬間,你們變近了:他的睫毛那麼長,你幾乎擔心它們會被燒到。

聽說你來自中國,亞德裏安仰著下巴笑起來:“你好呀,我的圖蘭朵公主。”

哇,不愧是意大利人,你心想。但你沒有順著回應“韃靼王子”,而是拐了個彎,問他:“你知道《圖蘭朵》的原型來自《一千零一日》嗎?”

“是《一千零一夜》,我記得很清楚。”

“你錯了,是《一千零一日》故事集,裏麵有一則叫《杜蘭鐸的三個謎》。”

“好吧,我回去查查,如果輸了,你也要給我說個謎語。”

贏定了,你心想。你是聽著奶奶讀阿拉伯民間故事《一千零一日》長大的。1981年的中文選譯本《一千零一日》,薑黃色的封麵,你記得很清楚,源於克什米爾公主對一位叫“夢想家”的王子朝思暮想,奶媽心疼她,便給她講了一千零一天的故事,裏麵的女主角們聰明勇敢,率性而為,完全是《一千零一夜》的反麵。難以相信,在幾千年前的阿拉伯民間,流傳著這麼多帶有強烈“女性主義”色彩的故事。

在《杜蘭鐸的三個謎》中,驕傲的公主已經愛上了卡拉夫,但不願意答應婚事,因為:“我無法忍受任何一個男人說:我征服了杜蘭鐸!”

“可他們最後成婚啦,不是嗎?”亞德裏安問。

“沒錯,但原因是,她丈夫也說:‘杜蘭鐸你得到了更大勝利:你克服了自己的驕傲。’”

“驕傲嗎,你?”

也許是吧。童年,每逢寒暑假期,爸爸都帶你去風眠湖,拜訪老楊。你喜歡去那裏:逃離了嚴苛的母親,每一口呼吸都是自由的。你盡可以拿奶奶給的零花錢,一天吃二十根冰棍兒,遍地撒歡,上山摘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小漿果,臉蛋曬得通紅。山裏的蒼耳沾在你的裙子和鞋子上,被你帶回院子,進屋前被你摘下來扔地上,奶奶笑著說:“再這樣下去整個院子都會種滿蒼耳啦!”

奶奶住的鎮上經常停電,而你喜歡停電,喜歡燭火支撐的善意的黑暗。多年過去,你對燭火仍然有偏愛,那令你感覺像躺在奶奶身邊,聽她給你講阿拉伯童話;那是一張近乎巍峨的四桅大床,蚊帳飄忽如夢,你聞到樓下作坊傳來濃烈的酒曲味道,經年不散。僅僅是那氣味,足以熏得你入醉。大約是從小被那些勇敢的女主人公鼓勵著,你長大後性格帶骨。

也就是在當晚的餐桌上,隔著無數酒杯、盤子、烤雞、煙熏香腸、沙拉和蠟燭,你收到了亞德裏安的短信:“你答對了,圖蘭朵。”他一直在長桌盡頭看著你,目光熱烈得像一對火鉗。他隔空向你舉杯示意,瘦削的下巴鑲嵌在V形的領口,每一簇棕色的鬈發都帶著笑,迷人得簡直就像一頭巨角麋鹿,剛從雪地抬起頭來。

那是一張足以容納二十人的長桌,謝了頂的老頭子們喝完了十分之一的窖藏,個個紅光滿麵,濃重的卷舌音把燭光吹得蜷曲。意大利人講話用的不是舌頭,而是手勢,滿桌子都是手在揮舞,而莊主熱情得過分了,拉住你不停地哇啦哇啦。

亞德裏安坐不住了,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到你身邊,打斷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