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不想知道謎底嗎?”他問。
“什麼謎底?”
“韃靼王子的吻,什麼滋味?”
你在寶藍色菲亞特的後座得到了答案,有煙草和單寧的澀味,但很溫柔。曠野裏,風雪在尖叫。車窗內,你們的呼吸如潮水在霧中翻湧。輕咬著耳垂喘息,閉上眼,你仿佛能看見亞德裏亞海灣的堤壩,傍晚的星,憂鬱的海風琴,第一縷嗚咽聲隨著漲潮而奏響。
當你再次睜開眼,亞德裏安用手指在蒙著霧氣的車窗上擦出一塊滿月。他的臉在月光中隻有一個盾形的輪廓。可能是彈貝斯太久了,你分明感受到他指尖都是繭,硬硬的。
你們久久地躺在後座,彼此折疊。在異鄉這寒冷溫柔的雪夜,潮汐過去了,沸騰的泡沫破滅,蒼青色冷月注視著你們。殘缺破舊的中世紀城牆在葡萄田的盡頭,默默圍剿黑暗。你們在廣袤的田野裏相擁著,像兩粒珍珠嵌在深海貝肉裏,幾乎睡去。
“該說再見了,但我會想你的。”他的道別風格,完全跟你相似。沒有人說我愛你,更不會要求留下來。羅曼史的美,就美在它適時而止,像《理發師的情人》,把愛意留在巔峰瞬間,不要反芻,不要複製。一切讓你擔心的黏著都不會發生。你吃驚地發現,當和一個酷似自己的同類相遇……那感覺像……麵對鏡中的虛像,吻到冰冷的玻璃。
8
飛越大西洋的時候,你俯瞰:遠洋巨輪像幾枚胸針,別在海藍色的襯衣上。
離開巴黎,回到美國,你拿到了亞德裏安設計的新酒標。莊主開心地在電話裏嚷嚷:“這是我孫子給我設計的,我的孫子。”你看見酒標上的月亮,海浪的波紋,想起某個夜晚。你用破破爛爛的意大利文告訴他:“您的酒在中國很受歡迎,明年我們還會再進兩個貨架。”老頭子在電話那頭笑得像個孩子,重複道:“亞德裏安很喜歡你,很喜歡你。他沒告訴我,但我把他看得透透的,他可是我的孫子。”
掛了電話,輕微的爆破聲,煙花在窗前灑落,你拉開窗簾,讀亞德裏安的郵件,得知他的確去了柏林。你想象他像夜行動物一樣,穿著皮夾克盔甲,出沒於冷戰時期的防空洞,在迷幻現場做DJ的樣子。重低音炮,節奏憤怒,不跳舞的人,稀稀疏疏靠在牆上,間距均勻,神態懊喪,像一排等待死刑的人。也許亞德裏安正啄著頭,俯瞰湧動的舞池,人頭被藍色燈束掃射。
你為那個畫麵感覺開心,因為你們及時在口香糖味道最好的時候吐掉了它,你們是一類人。你記得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銀色音符,他心裏隻有那個音符,就像你心裏隻有一個小童,愛著她亟待探索的世界。
Zoe吾愛:
也許,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打開La Donna Romantica這首背景音樂,更對心情。
你應該已經回到穀裏了吧?最後半個學期,加油。我回來之後,時常想起在佛羅裏達那一段閑適的日子。
那一張你在陽台上仰身撫發的照片。清風幾乎將你的嫵媚一絲絲吹散,飄揚在雨後的馨香之中。拍那張照片時的你,並不知道,在一年多之後,會遇到我。
我此刻浮現在腦海中的是你黑發上的幽藍光澤,那是我在上次徹夜聊天中一直凝視的地方。那是我最享受的時刻,你的氣息,每一寸皮膚,像光滑的樹葉,杳無人煙的荒野間,光與風,都圍繞著你。
你以彗星般的形態,墜入我的生活,我不能確定在這茫茫的宇宙穿行中我們會遭遇什麼。能吞滅光的,尚有黑洞。
……
但我想要對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們消散在空茫的宇宙,或有一天你從屬於了另一束光的引力,那我將感到無限的孤哀,那是遙望梅花落滿南山,悵對雪原雲海,都不足以抒懷的孤哀。
……
我一直渴望,有人從長城的另一端走來,我從這一端走去,彼此相遇,鑲嵌到命運裏去。
但願在有極光與燈塔的地方,我們永遠是愛人。
你的沙夏
你從長城另一頭走來……我自這一頭走去。他指的當然是南斯拉夫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1988年她和烏雷(Ulay)的行為藝術作品lover,史詩般的情人,本來是計劃花三個月從長城兩端走來相會,並舉行婚禮,但事實是,相會之後他們便分手了。全世界為此惋惜,但這是一種古老的遺憾,不是嗎?早在1926年8月22日,茨維塔耶娃寫信給裏爾克:“……愛活在語言裏,卻死在了行動中。”
你用鼠標輕快地從頂拉到底,掃完E-mail,關閉網頁,繼續寫你的畢業論文。
許多人對你說過“愛”,但最後都離開了你。因為你總是挑起他們的征服欲,卻從來不會帶給他們征服感。你覺得他們既不懂什麼是征服,也不懂什麼是愛。那關乎某種權力結構,而你壓根兒不在乎。
類似一個親曆過大屠殺或核爆炸的幸存者,再來看待日常生活中的離合,無外乎兩個玩具車相碰的意外。母親走後,你內心卷入戰爭泥潭。父親迅速新婚,給你投下了那枚致命的核彈。戰爭是終結了,而你被炸成一片廢墟。伉儷情深二十年,家庭和滿,但又怎樣?但又怎樣?!你發現人之愛,無非像甜點,餅幹似的甜蜜,卻脆弱無比。甜點有,當然好;沒有,完全無妨。
所以沙夏長長的E-mail,比教授的readling list更讓你頭疼。你不知道怎麼回信。那些E-mail長得像小說,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寫郵件?他難道真的不打算再工作了?一開始你是因為忙而來不及回,接著就越積越多。
越多,你越不知道怎麼回;越不回,來得越多。
電話打進了黑洞,E-mail掉進了黑洞,短信發送給了黑洞。沙夏漸漸意識到,你的確是一麵沒有裂縫的鏡子,但鏡子背後,或許根本是一個黑洞。一種謎。
9
春假結束,沙夏走了,你回到屬於自己的生活節奏。穿過廊橋從食堂到圖書館,來來往往,有時候帶著宿醉的頭疼,有時候放慢步子看看牆上的社團廣告。日常的細節,零星趣事,你也想過和沙夏分享,但是通過手機把上下文情境贅述起來,真的太費事了,於是你選擇不講。幾次下來,你發現所謂的遠距離戀愛根本就是一種變相的日程報備:晚安我睡了,早安我起床了,我去上課了,我周六出去和朋友聚會,不要擔心……
可是又怎麼能不擔心呢?一想到你周六晚上的派對,酒精、電音、熱舞……一臉青春痘的美國男生飛了葉子,輪番來找你搭訕,沙夏就心如亂麻。那畫麵簡直是必然的。他痛恨這種心亂如麻,又無可奈何。他曾經那麼自詡理性,聰明。可惜到了這種時候,他陷入被動,卻又不想表現得小氣,因必須壓抑焦慮而更加焦慮。
而即使是沙夏已經萬般壓抑聯係你的衝動,你還是感覺不自由。你完全能想象到手機的另一端,始終有一雙目光在徘徊、在站崗、在盼望你回個消息。你幾乎能聽到iPhone解鎖的哢哢聲:沙夏強迫性地點開屏幕又關上,關上又點開。
你的夜晚是他的白天,要是到了十二點或一點,你還不發一條消息告訴他“我已經回去啦”,那雙眼睛就會一直盯著屏幕,哢哢解鎖,關了又開。
越是這樣,你越不想報備。你明明知道發兩條消息過去,便能安撫他的心焦,但你就是不想。你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叛逆,也許是對控製欲的本能反感。也許有人沉迷網絡戀愛,享受時時刻刻抱著手機發短信,但你做不到。你喜歡肌膚對肌膚,表情對表情,眼睛對眼睛的現實關係。你們再也沒空打八個小時的電話粥,即使撥過去,也往往無話可說。
屏幕上,長時間的“對方正在輸入”之後,沙夏發來一句話:“和你的溝通分寸好難把握,多一寸變成幹涉,少一寸變成疏遠。”
你收住步子,站著,盯著手機,不知怎麼回複。鬆鼠從樹上躥下來,跑過你腳邊,鑽進化了雪的草地。你關掉屏幕,把手機放進口袋。
據說有科學研究,人類的激情沒有超過八個月的。八個月之後,新戀情所激發的多巴胺、內啡肽、睾酮、孕產素……通通回歸正常水平。月暈散去,光環消失,你們直麵對方的陰暗麵、缺點、乏味。遠距離則雪上加霜,將你們之間折磨得岌岌可危,仿佛一副隔了年的舊對聯,脫了膠,其中一聯已快剝落,另一聯孤零零的,遲早也要被撕下來。
你的消息變得越來越稀疏,最後你徹底不回E-mail了,手機也斷了消息。
12個小時的時差,他醒的時候,你睡了。你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困到熬不住了。可你偶爾出現在顏斯林的朋友圈裏,生活如常,寫紙寫累了,在高馬喝啤酒。你有時間喝啤酒,但沒有時間回消息。
他終於忍無可忍,像商務談判似的,約你“找時間打個電話”,要跟你“談一談”。你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撥過去了。
太久沒聽到彼此的聲音,幾乎是陌生的。你們詞不達意地各說各話,穿插長段的空白,聽筒裏隻有深呼吸的噪聲。
你辯解道:“……真的,我一回來就開始趕畢業論文,真的沒空啊,我比顏斯林他們畢業都遲,已經來不及了。”
沙夏忍住,沒有反問“忙,那你還有空去喝啤酒?”這種傻話。他的傲慢不允許把自己和一杯啤酒拿來比較。他用沉默,暗示你趕緊示弱,像個普通女孩子那樣,撒個嬌。
而你接著說:“可能真的是你太閑了,我太忙了,你的注意力全在我這兒。那我怎麼辦啊,你就沒有你自己的事情嗎?……”
“你根本不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沙夏怒吼一聲,打斷你。
你一怔。
“……太好笑了,你居然說我‘太閑’……好啊,你要是想看我忙起來,你可不要後悔——”
“——Grow up man![2]”你一生氣就飆英文,頓時把嗓音拉高八度,“怎麼跟個小女生一樣啊,你這是‘談一談’的姿態嗎?”
沙夏在電話那頭深呼吸,像是重症病房裏的輸氧機那樣用力的呼吸聲,啞彈一樣危險。“我們分開吧。你忙你的,我忙我的。”沙夏當即就掛了電話,轉身把手機扔在沙發上,又被沙發彈到了地上去。他感到羞辱,正因為沒有任何情敵,卻眼睜睜看著對方心淡下去。他遷怒於這個房間,瞪著沙發、床單、桌子……所有物品都讓他氣急敗壞。它們還留存著你的氣息,痕跡,你送的禮物:一支弧線優美、封存在梭形玻璃中的羽毛。
你聽著嘟嘟嘟的忙音,很久都沒掛,有種一腳踩空似的失落。
這失落你很熟悉,月暈光環散去後,真相不過是一輪脆弱的餅幹:凡人之愛的局限。你深呼吸一口氣,翻出耳機戴上,開始聽陳升,繼續寫論文。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你不能渙散。你現在不能去思考,如果沙夏這家夥真的就此拉倒,你們就這麼散了,會怎麼樣?這設想令你痛心,可它不是你現在能想的。眼下你至少還得寫完五頁紙,明天就要交,而此刻已經是夜裏兩點了。
熬到夜半,頭昏腦漲。電腦前坐久了,你冷得不行。你打算去衛生間洗個滾燙的熱水澡,不料迎麵撞上顏斯林出來,彼此都被嚇了一跳。
“怎麼哭得跟鬼似的?”
“被論文搞得啦。”你用浴巾擋住臉,走進洗手間關上門。
“屁!”顏在門背後賴著不走,“講啊,到底怎麼啦?”
你沒法告訴他,就在剛才,藝術史的論文你寫到了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ios)。她的代表作,那個著名的黑色大蜘蛛,被命名為《母親》的雕塑。恐怖的、黑色的、猙獰的細小軀骸,被八條弧形巨腿撐到空中,就像——也就是——病重的母親,渾身插滿導管的媽媽。
這已是母親離開的第四年了,餘震還未平息。上周的小組討論課,教授打出這座蜘蛛雕塑的幻燈片時,你感覺像有人在心窩踢了一腳。肋下絞痛,你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出教室,撞進衛生間去。急性的痛苦一發作,如同你的身體發生了自燃。你打開龍頭嘩嘩地衝臉。洗手間的鏡子裏,你看到自己的五官如燃燒的膠卷,皺成一團。你難受得想喊“媽媽救我”,然後你意識到媽媽沒有了。
顏斯林固執地敲著門:“喂,又跟那家夥吵架啦?哈哈哈,快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滾啦你!”
“切!那下回哭不要來找我啊!”
你衝完澡,鏡子上一片霧氣。你用紙巾擦幹一塊,映著自己清晰的臉,幹發巾裹在頭上,你看起來像……阿拉丁。你刷牙,又抬頭凝視自己。“戀愛就是,你是一麵破碎的鏡子,在找一個補鏡子的人”,林奕華是這樣說的,沙夏同意,而你不同意。
吹幹頭發,抹了麵霜,你感覺好點了,身體也逐漸回溫。一開門,顏斯林這家夥還守在門口,嬉皮笑臉地靠在門框上吃一包薯片。
“胖死你。”你故意從他腳上踩過去。
“拜托!幹嗎這麼大火?”
“走啦你,明天我交完論文就好了。”
“喂,你自己要開心點。剛才姐姐打電話說,下周一答辯完,馬上就要我回去。”顏斯林常把母親稱作姐姐,你習慣了。
“這麼急?回去幹嗎?!”
“不曉得,急吼吼的,好像是賣了什麼房子要我簽字……”顏斯林搖晃著薯片,嘩啦啦。
“那她怎麼不去?”
“姐姐人家在埃及玩兒。”
你轉過身吹頭發,噪聲之外,什麼都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你關掉吹風機,問:“那你還回來嗎?”
“這個就……不知道了……”顏心不在焉地撚著薯片,清脆地咬著,晃回了房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