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熬夜一宿,搞定了論文,你暈暈乎乎踩著正午的陽光往回走。春天好像不知不覺已經來了,校園裏的櫻花樹泛白,化入殘雪。晴光萬裏,而風起的時候,依然冷極了。
沙夏:
抱歉之前一直忙,沒空靜下來給你好好回信。
我想說的是,現在你所感受到的這種不平衡感,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難過。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在心裏對你毫無保留,但是在你那邊看來,卻總是缺失……
但是必須說,在我看來,愛是離不開時間的,是關於持久和考驗。兩個人從一開始,誰不是激情甜蜜,不斷發現對方的好,不斷加分,不斷有驚喜呢?但真正的考驗是兩人慢慢進入一段平淡如水的相處期,慢慢更加全麵地認識自己的伴侶,看清對方身上的優點和缺點的同時,是否還是對彼此不離不棄。這對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因為我知道,我自己身上有很多的缺點,可能你現在還沒有發現。也許你慢慢了解了我,可以下一個中肯的評價後,我想知道,你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愛我。
我是很真誠、很真誠、很真誠地跟你說這句話。你不要覺得我拖住遲遲不說那三個字,是在跟你玩技巧,或是讓你追著我跑。相反,在真愛麵前,我毫無技巧可言。說出三個字多簡單,可我隻是希望它真的在現實裏,能夠持續地長久,長久,再長久一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分寸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如果讓你覺得失去平衡久了以後,我真的會失去你嗎?我有時會覺得有枚定時炸彈在那裏,我知道時間的期限,但我還是為了維持對親密關係的理想主義,承受失去你的風險,忍受這一分一秒倒數時間的折磨。因為這次,我要最好。這真的,不是技巧。
這就是為什麼,突然聯係不上你的時候,我真是害怕極了。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真的有可能失去你了,覺得你等不了了,要撤退了。那種一瞬間的害怕,真是我從未經曆過的。你走之後,顏斯林都說我變了許多,說話做事不像以前那麼從容放鬆,現在我有嚴肅的時候。可能是因為我內心有所堅持,對一個人從未這麼在意過,小心翼翼,生怕一個小錯誤就會全完蛋,然後我會後悔一輩子。
……
我是真的想和你走到時間的遠方去,看看春遠秋長。
Zoe
這封給沙夏的信,被你劈裏啪啦在鍵盤上打出,一鼓作氣。眼睛幹澀、刺痛,盯著光標懸停在最後一個字眼右邊,閃爍著。
鼠標懸在“發送”按鈕上,你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還是點了發送,合上屏幕,有種交完作業的輕鬆。你向後一靠,癱在躺椅裏,意識到,所有的愛都是用奔跑來找腳,用飛翔來尋翅。
已然愛了,才回頭去想,所謂的愛,到底是什麼,或,為什麼。
11
Bryan的妻子打電話來的時候,沙夏以為是你,不想接。過了一會兒,看到短信:“上次在波士頓,我臨時有事,非常非常抱歉……我現在到了香港,如果可以,想和你見一麵。”
沙夏一愣,正在不知道怎麼回複的時候,又來一條短信:“事實上,你必須來。Bryan給你留了一份信托,律師有文件要你簽署。”
在中環一家茶餐廳,沙夏又見到Bryan的太太。墨鏡未摘,鐲子在腕子上晃蕩。嚴重厭食症的體形,不到40公斤,瘦得脫了相,皮膚粗糙,妝容勉強。
“Hey...”沙夏走過去。Bryan的太太擠出一個笑迎的姿勢,起身來,給了個象征性的社交擁抱,彼此隻有胳膊和肩膀碰觸,上身隔得老遠。
叉燒、薑撞奶、菠蘿包、白灼菜心,她點了一大桌,自己卻隻喝例湯。兩人的話題繞著Bryan這個暗礁,如霧中的巨輪,謹慎而尷尬地兜兜轉轉,毫無推進。沙夏幾乎要疑心這是個陷阱,不知道她到底在玩什麼把戲。自從Bryan出事以來,他對一切“水太深”的東西避之不及。畢竟危險的不是水,而是行到深處,身不由己。強大如泰坦尼克,尾大不掉,隻能撞上冰山。
沙夏拿出沉默寡言那一套來對付場麵。少說話的好處,他頗有心得。細嚼慢咽,裝作專心吃飯,煲仔飯被端上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滿口港式英語的律師。他一身典型職業裝束,匆匆趕到,落座之前起碼說了五個sorry。
沙夏問服務員要一副碗筷,那律師一邊說“不用不用”,一邊就掏出厚厚一遝文件,遞過來。沙夏遲疑著,不敢接。
“不要擔心,非常非常幹淨。”律師好像一眼看穿沙夏在想什麼似的,“前提是,這筆信托隻能用在‘子曰’的創立事宜上。這是Bryan的遺願,他應該和你談過。”
沙夏好像麵對一份傳染菌樣本似的,小心翼翼接過文件來,皺著眉,低頭一行一行看。
“我需要考慮一下,我回去仔細閱讀,之後再答複你們。”沙夏說。
從香港回來的航班上,沙夏竟然破天荒地睡著了。夢見你們坐著彼得·潘巴士,車內燈光如琥珀,你們肩並肩,頭頸彼此鑲嵌,雙手也鑲嵌。握你的手,那麼真實,觸感溫熱,軟而暖,指間嚴絲合縫地吻合,如一枚史前海螺化石緩緩陷入沙地。
飛行顛簸的時候,沙夏醒了,發現自己的右手緊緊握著鼠標。
鼠標被焐熱了,不知握得有多緊,在屏幕上打出了驚心動魄的長串亂碼。夢境像是被海浪衝潰的沙盤,他被抽回現實,現實正如有句詩歌所寫的:“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落地之後,沙夏打開手機,讀到了你的E-mail。他反複看了幾遍,下意識點開微信,看到你朋友圈裏更新了一張照片,墨鏡、紅色單衣、馬丁靴,正在過馬路,側過臉看鏡頭,漂亮的……像一匹獨角翼馬走過童話的第一章。
誰為你拍的照呢?他忍不住想。陽光真的很好,從照片來看,穀裏的雪已經徹底化了。碧空如洗的春天,來得很遲,也很短。晴朗是羞澀的,忽亮忽暗,烏雲孵了一些雨,沉甸甸的,遊蕩在天空。
讀完你那封E-mail第三遍,沙夏盯著你的照片,決定再次買機票,飛來見你。
如果問題隻是出在距離上,那麼就解決掉距離,他想。
12
與上一次相聚的感覺略有不同,在機場重逢的時刻,你們略帶克製地擁抱,像兩個剛剛爬出低穀的登山者,略顯疲憊。
六月的紐約,黃金般的好時節。滿街的豆梨洋洋灑灑,綠中隱白,人們迫不及待地穿上夏衣。從窗口看下去,植物與人都繽紛複活,走路帶風,沿著高線公園的經脈,綻開一頂頂墨綠的陽傘。空氣十分幹燥,沙夏的嘴唇幹得發癢,早晨醒來,眼睛和嗓子一樣渴。
昨晚你們已經用身體發膚重新確認親密,像修複硬盤數據,一點一點,找回原形,彼此都有點力不從心。翌日時差襲來,沙夏感覺很疲憊。不怎麼樣的早午餐,叫人意興闌珊。咖啡涼了,炒蛋都沒怎麼吃。話題坑坑窪窪,繞不開難題。
“我也沒有過異地戀……不曉得這麼難……對不起。”
“你竟然那麼輕易就說分開,真的,這讓我很難過。非常,非常失望。”你認真說。
“我們重新來過,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收回我的話,那是氣頭上……”
“沒那麼簡單的,感情又不是NG一條,隨便重來。”
“為什麼不能重來,等你畢業……我們可以一起生活。Bryan給我留了一筆信托,我們可以一起做,就借用你奶奶的作坊,重新把它打造出來。”
他居然用了“打造”二字。
你把手抽回,目光轉向別處,望著空中的飛鳥。他在找尋你的手,但你已經把它們收進了並攏的雙膝。
“不是你想做什麼,我就想做什麼。明白嗎?——我去了幹嗎?你有考慮嗎?”
“就做你自己喜歡的啊!或者,什麼也不做!”沙夏差點脫口而出“我也可以養你啊”,但想到你的個性,忍了一嘴,換成,“你不用擔心生活的,有我在呢。”
該感動了吧,台階都鋪到腳下了,快撲到懷裏來,沙夏暗自期待著,沒想到你說:“我不可能什麼也不做。不,可,能。別跟我說什麼‘我養你’,這三個字根本就是胡扯。時間一久,你不會開心,我也不會開心。”
你能這樣想,當然不是普通姑娘,他再次被確認這一點。可是好像頭一次,他寧願你“普通”一些,周星馳對著窗戶吼這麼一聲,就可以被感動的那種。
“不是那個意思……”他幾乎是歎著氣的。
“我這邊做紅酒才剛剛鋪開路,給我點時間,我要想一想。”你說。
13
好像是為了逃避問題似的,你們在紐約待了三四天,晝伏紙醉,夜出金迷,跟很久沒見的朋友聚會、跳舞、喝酒,笙歌不斷。在舞池裏,有狐媚的猶太姑娘搭訕沙夏,夠直白,伸手撩他的領口,從襯衣第一顆扣子摸到最後一顆。你見了,直接過去,Excuse me,一把拽著沙夏走到外麵。
“你吃醋的樣子很好笑,很難想象你還會吃醋……”沙夏笑嘻嘻的,被你罵了,卻一臉樂。
突發奇想,你當即決定去法拉盛唱KTV。一萬年沒唱歌了,你犯了癮似的,說走就走。地鐵坐了很久,從曼哈頓到法拉盛,簡直像穿越時空。法拉盛還是國內三線小城90年代的樣子,烏泱烏泱的黃色麵孔,店鋪招牌像一口爛牙,行人冷漠,埋頭搶路。
你們看到一家叫作“斑馬”的KTV,換作國內,是絕對不會進去的那種門臉,但此刻顧不了這麼多了。一樓兼容了日本拉麵、韓國拌飯、中國台灣烤串,還有很美式的可以聚眾看球賽的吧台。負一樓隻有三四間KTV包間,你們選了最大的那個。
選歌機器很老舊,歌也老舊,都是以港台90年代流行為主,最新也就到2005年。你一直在唱“懷舊金曲”,有種穿越時空的錯覺。羅大佑的《皇後大道東》、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沙夏驚呆了,沒想到你會的老歌比他還多。開了一瓶假酒,沙夏點了幾首鄧麗君,也沒唱,隻是聽著原聲,說:“我媽最喜歡聽這首了。”也不知道觸發了哪個開關,等他再看向你的時候,你已經哭得沒了人形,一臉淚光,映著那首《何日君再來》,幾乎是號啕著說:“我媽媽也最喜歡這首歌了……”
足足有一兩首歌的時間,你哭得太厲害,哇啦啦說些什麼,完全口齒不清,沙夏就聽見一句:“……她走了以後,你知道那種孤獨嗎……”
你好像被自己的眼淚給嗆窒息了一般,完全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像個嬰兒。
那模樣令沙夏刻骨銘心。他抱緊你,你的哭聲在他懷裏漸漸平息。沙夏心底一遍遍跟自己發誓,“絕對不讓你再受一點委屈”“今後無論發生什麼,吵架也好,矛盾也好,隻要想起這一幕,一定讓你三分”。
沒想到,你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過了半小時,沙夏還難過著,你卻好像沒事兒人似的,去了個洗手間,回來,換好了正常的麵孔。反倒是沙夏,陷入某種豪情愛意的噴發,無法自拔。
此時,一對台灣小妹突然闖進包廂,嚇你們一跳。她倆說“哎呀,找錯人了,不好意思哦”,便出去了。隔了三分鍾,那對小妹又端著酒進來了:“給你們賠個不是哦,喝一杯吧,我們一起唱歌吧。”
你竟然想也不想就“好啊好啊”,開開心心跟她們碰杯,沙夏拽都拽不住。他看不下去了,冷著臉,三兩下把那兩個小妹轟走了。
你問怎麼了。
他關上門就說:“騙子好嗎,陪酒妹!懂嗎?說不好酒裏給你下藥!”
你堅持:“不可能。她們隻是找錯房間了。”
沙夏擰著眉頭,他簡直搞不懂你了。魔方一樣的矛盾體,有時候那麼銳利不好惹,有時候又那麼天真幾乎傻氣。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但很快都被你拋在腦後。你脫下往事,就像脫外套一樣輕易。偶爾穿一穿,但總是迅速脫下。沙夏懷疑自己以後也會被你像脫件衣服似的扔下。
天亮了,或也沒亮,僅僅是燈海。你們從“斑馬”踉踉蹌蹌走出來,坐地鐵回曼哈頓。一長段地麵輕軌,很久,很久之後,不知不覺才轉入地下。車廂白光慘弱,像太平間,空蕩蕩的盡頭,壯碩的黑人拉起帽衫,把自己藏在黑色衛衣裏。衣兜突出,像是捏著一把槍。
他突然非常渴望那黑人掏出槍,惡狠狠地對準你們:……自己會挺身而出嗎?你的表情會如何?
沙夏陷入這荒誕的念頭,想入非非,幾乎被自己嚇了一跳。他側臉看了下你,吻了下你頭發。你靠在他肩膀上昏睡,一無所知。
14
從紐約回到穀裏一個星期了,一直沒有見到顏斯林。他的房間亂得好像遭遇了洗劫:三個大行李箱,張口結舌地躺在地板上,裏麵胡亂丟入了幾件他最心愛的襯衫,其餘還是一塌糊塗。衣櫃半敞開著,裏麵的衣物堆成危險的斜坡,看起來馬上要雪崩。也不知道顏斯林到底是在忙著答辯還是忙著派對,半夜三更,偶爾聽到開門的聲音,像是才剛回來,但第二天早上又不見了。
正值暑假前奏,小鎮的學生們都走了,街道像沙盤模型一樣寂靜。你好幾次打電話叫顏斯林一起吃飯,他要麼拿出各種理由搪塞,要麼徹底不回信息。等他突然跳出來要你們參加Goodbye Party[3],口氣又霸道得不容置疑:“必須來,對,就今晚,隻有今晚……你這個重色輕友的,帶上你男人,行了吧!”
沙夏坐在對麵都能聽到電話裏的聲音,深深皺起了眉。你知道他在想什麼,你說:“別往心裏去,習慣就好,他沒有惡意。”
派對到尾聲,朋友們都走光了,隻剩下你、沙夏、顏斯林,坐到夜深。侍者麵無表情地擦拭著玻璃杯,時不時冷眼瞟一下你們三人,又看看腕表。
你們幹掉了所有的酒,又要了咖啡,三個人都心跳紊亂,困極了,卻無睡意。曾經在這間咖啡館裏,就在這棕色的橡木桌子上,你們吃過多少個三明治,趕過多少論文,聚過多少會,喝過多少杯。畢業後再也不會有這麼單純的日子了,想到這個,你和顏斯林幹了一杯。
問起今後怎麼打算,顏斯林宣布:“去韓國討債。”“為什麼?”你問。
“以前在英國上高中的時候,那個混蛋,你知道的啊,欠我一大筆錢。現在我窮成這樣,怎麼能說算就算?!”
你根本不信,照他買的艙位,機票都不止債錢。“到底怎麼回事?!”你踢了顏斯林一腳,他晃了一下,坐穩,冷不丁來一句:“像我這種破爛家庭出來的孩子,真的,好悲哀。無論我做什麼,無論怎麼努力,別人都不會正眼看我。他們隻會說‘不就那誰誰誰的兒子嘛,不就是個富二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