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夏2(2 / 3)

“你別喝多了。”沙夏提醒著,把顏斯林麵前的酒換成水。

“挺搞笑的,之前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以為終於可以像個普通小孩那樣,去自食其力……去證明自己,結果呢,白人孩子當我是空氣,國內孩子當我是子弟,不跟他們一樣玩車啊、玩夜店啥的就是假清高,不合群……畢業時,我拿了優秀畢業生獎,爹把煙灰抖在上麵,冷笑一下,問我:‘知道這張紙值多少嗎?一座音樂廳。’他給學校捐了一座音樂廳。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一棍子把你的努力打扁。你再怎麼努力,也會被輕而易舉,抹殺掉。”

沙夏和你麵麵相覷,默不作聲。

“我媽到現在,逢人就說‘我兒子在常春藤’。她就像認香奈兒一樣認常春藤,每次回國,我要配合她撒謊……說在常春藤。什麼自由文理學院,她根本就不認可我的選擇,也不屑於去認可。

“你知道嗎,之前我實習的時候,幫人做策展,頭一天連前台小姐都不正眼瞧我,可第二天,畫廊老板就主動打電話給我,還給我安排單獨會麵,我就猜到是我媽又動用她的關係了。就因為我在電話裏無意中透露了我在哪兒實習。

“從小到大,我見過很多奉承,但從來沒有被真的尊重過……”

“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不是生在這個家裏,你能懂那種感覺嗎?我必須比常人付出很多、很多、很多的努力,做出很多、很多、很多倍……的成績,才有人說,你看,他不簡單……不隻是個富二代……”

顏斯林語無倫次,幾乎端不穩一杯水,絮叨個沒完,每句話都用“你知道嗎”來開頭。

你忍耐著,想反駁的時候,就喝水。

“知道嗎,小時候,我撞見保姆往我的牛奶裏吐口水。她瞪我,恐嚇我不許說,那個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後來我還是告狀了,她就被開除了。然後她的女兒,還是我爸幫她免了學費的,就在我爸的學校裏讀書。她要泄憤,就組織了好多個女生,把我拖進女廁所去,往我身上澆髒水。她們扯下我的領結,蘸了馬桶裏的水,再往我嘴裏塞。那天我沒敢回家,自己去酒店,開了一間房,洗幹淨自己,再把校服洗了……”

“那你就幹脆放鬆,安安心心享受家庭給你帶來的好處,不就得了?”沙夏說。

“換了你,你甘心?”

“還是看心態吧,很多人做夢也想擁有你的出身。”

“那就來換啊!”顏斯林突然大吼。聲音之大,幾乎有回音,服務生被嚇得雙目圓瞪,緊張地盯著你們。

“上個月,我爸一萬年沒影兒的,突然打了二十個電話,要我趕緊回去接班。威脅我說,如果不接班,信托一分錢都拿不到;緊接著我娘親,又直接飛到紐約來,反過來警告我說,不許接班。說有個‘大老虎’被抓了,我爹的公司跟著也被‘上麵’盯得死死的,是要我回去背黑鍋的。說我兩個舅舅被弄得沒法脫身,大陸也不敢回,躲在香港,都是被我爹坑的。

“當時我手機就響了,我爸又給我打電話,我媽一把按住我,說‘別接’;又說‘打開錄音,打開錄音,以後無論什麼時候,和你爹講電話,一律錄音’。”顏斯林說。

“So sad。”你歎氣。

“對啊。我問我爸,我是不是他唯一的兒子。一般老爸遇到兒子講這種話,肯定很氣,對不對?搞不好一記耳光飛過來那種。但我爹好像對我這樣問很有準備一樣,說:‘我是你親爹,我坑你,有什麼好處?’我又問他:‘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兒子?’他聲音就變了,問我:‘你媽叫你來問的?’他就這樣跟我繞來繞去,最後就是沒有說,是或不是,兩個字,很簡單,對不對?他就不說。

“我就懂了,其實不稀奇啊,想想好悲哀,你的親爹突然跟你套近乎,是為了讓你回去背黑鍋……畢竟是我爸欸,他還是愛我的吧?我勸他們離婚算了,跟親人這樣算計來算計去,有什麼意思?我媽一聽,臉色一變,拿起晚霜瓶子朝我砸過來,額頭給砸出那麼大個青包,說:‘離,我忍你爸幾十年,要我離?想得美!’

“根本離不了。離婚就是分家產,對不對,怎麼分?幫我爹頂包的是我舅舅,娘家人,捏著把柄的哦,分多少才夠?怎麼可能夠……怎麼可能扯得清?我娘覺得我爹欠她家好多,我爹又覺得問心無愧,沒虧待過她,還被她控製……”顏斯林說著說著,一臉鼻涕眼淚,醉得坐不直,與任何一個沒錢沒勢的小鎮青年受盡屈辱的樣子,別無二致。

“你們以為我隻會裝瘋賣傻,”他絮叨著,“你們以為……我在這種破爛家庭裏邊,好有錢呀,好幸福呀,哈哈……可是真的,誰喜歡誰來換,我是真不想去接我爸的爛攤子,也不想聽我媽安排,我就是想去韓國,我得證明自己……”眼看顏斯林醉得要摔下凳子來了,你上去抱住他,幾乎是把他抱下高凳的,你說:“我知道,我知道……別哭了……”一邊安慰著,一邊讓沙夏過來搭把手,卻被顏斯林一巴掌打開:“都別碰我!我自己可以!”

動靜太大,侍者朝你們再次走過來,沙夏趕緊去結賬。刷卡的時候,POS機提示是否加小費,他點了“是”;按百分比還是按金額,他點了“百分比”,然後輸入25%。沙夏把POS機還給侍者,說:“抱歉弄這麼晚,不會再有下次了。”小費熨平了侍者的臉色,送你們出門的時候,還擠出一個假笑。

“你不該給他這麼多小費,根本沒必要,不是錢的問題,下次你不要這樣了。”你說,“我去個洗手間,回來我們就走。”

大廳裏隻剩下他們兩個。顏斯林醉得像睡著了似的,軟綿綿地靠在牆上,突然來了一句:“她為你改變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你什麼意思?”沙夏警惕起來。

“緊張個屁啊,我倆都多少年了,我還屑於跟你搶她嗎難道?想多了你,我就是看不下去,她為你改變那麼多,都不像從前那個人了……太不酷了……”顏斯林沒有睜開眼,仿佛是在說夢話。

“你喝多了吧?”沙夏說。

顏斯林沒接話,在鼻腔裏笑了一下,笑裏很苦,有眼淚,別過臉去,醉得整個臉盤鼻子都貼到了牆上,擤了下鼻涕。

你上完洗手間回來,覺得他們兩個之間的氣場有點詭異。誰也沒再多說什麼,回去的路上,你和顏斯林在前麵,沙夏落在後麵,看著你們的背影,互相攙扶著,穿過小鎮的深夜。

你們在低語著什麼,沙夏聽不清。隱約的笑聲,隨著口裏噴出的霧氣,綻放又消散。沙夏越走越慢,落在後麵,落在冷清的空氣中,看著你們的背影,跌跌撞撞地朝著南方幸福大街六十九號走去。

15

顏斯林走後,房間顯得很空。柬埔寨室友也走了,整套公寓隻剩下你們這一對兒。你和沙夏在小鎮度過一整個夏天,從六月初到八月末。窗口的大樹,冬天的時候曾是枯黃的,此刻已經蓊鬱盎然,風起葉搖,聲如密雨。

那個夏天有世界杯,盡管美國佬不愛足球,但小鎮的酒館裏所有電視屏幕上都有綠茵,小人兒們跑來跑去,無聲奔波,幾乎有種荒誕感,像某種數學矩陣。你們都不是球迷,但還是決定去看決賽直播。

晚餐的生蠔不怎麼好吃,又很貴,弄得你們心情不好。可能是久處生倦,你的話明顯變少了。他記得冬天的時候,同樣一家餐廳、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菜,但你話好多,說到興奮處,手舞足蹈。英語裏形容兩人來電用Crush,這個詞多麼形象,那時他心甘情願被你一笑碾碎。

而又怎麼算“久處”呢,你們相處不過才半年多。想到此,沙夏目光越過露台,天空上一片粉紅色的晚霞,幾朵掉隊的雲,哀傷如小醜。停車場上的車子看著像死去的甲殼蟲。

你們打了個賭,今晚誰贏。你說阿根廷,他賭德國。

“賭什麼?”你問。

“輸了的負責找三人行。”

“你是……來真的?”

“真的。”

小鎮不大,卻有好幾家精釀啤酒館。幾乎每一款酒都被沙夏嚐遍了。決賽冗長、黏稠,德國人用那種推土機式的勤奮逼近勝利。你們的話題跑遍天南海北,又繞回“理想生活”。

沙夏說:“理想生活,就是……和你在小鎮上度過的這種日子。”

你幾乎嚇了一跳:“拜托,就這座小鎮??”

“難道你不是嗎?你對這裏沒有眷戀嗎?”

“要是你也在一個小鎮待了四年,你就不會覺得這是理想生活了。”

那晚德國隊拿了冠軍,但沙夏一點也沒有賭贏的快意,你輸了,但也沒有如約去找三人行。有些玩笑,認真就不好玩了,你們都清楚。你就像阿根廷,可他像德國。

離打烊還有一個小時,沙夏問:“真的不想畢業了回國,跟我一起生活嗎?”

“那我們就來做一場思想實驗吧,想象我們在一起,我是說,生活在一起。”你較真兒起來,掏出手機,翻了幾頁,找到一個八卦軟件,點開,頁麵上是一個心理測試遊戲,開篇還有音樂的那種,“愛是……電光石火,良辰美景。而在一起,真正地生活在一起,則是……”你用指尖迅速抹去第一頁,進入正題。

下班回家會不會把衣服、背包一股腦兒地扔在沙發上

襪子臭不臭

會不會把襪子、內褲一起丟進洗衣機裏

是早晨洗澡,還是晚上洗澡

洗了澡,清不清理排水洞口掉的頭發

睡覺打不打呼嚕

誰洗碗,誰拖地

能吃辣嗎

接受放蒜嗎

早晨起來受不受得了彼此的口氣

放了屁裝不裝傻

水電氣房租要不要AA製

若是,那又該誰去交

發現對方翻你的手機,你會不會生氣

周末晚上要出去浪,對象來不來

若TA來了,你還能不能盡興

若TA不來,會不會在家一個小時查一次崗

……

“好了好了,別鬧了。”沙夏奪過你的手機,把它反扣在杯墊上。

像玩一二三木頭人那樣,你們突然凝視彼此,嚴肅起來,誰也不動。十秒之後,他先沒繃住,蘸著怒氣,卻笑出聲來。

你也開始笑,一長段,莫名其妙的大笑。

“看過《理發師的情人》嗎?法國還是意大利的?”你說。

“好像看過,但不太記得講什麼了……”

“它講了,一個從小迷戀理發師的男人,長大了,娶到了夢中情人,理發師馬蒂德。他們結婚後還是很甜很甜地生活在一起,拿古龍水摻在雞尾酒裏喝,時時刻刻都在纏綿,浪漫……就在他們最如膠似漆的時候,馬蒂德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借口去買黃油,然後決然走進了海裏,終結了這一切。馬蒂德的理由就是,我們此時此刻的愛,太過於美滿了。她害怕有一天會失去這一切,所以‘先走一步’。”

你的眼神意味深長,像最遠的星。沙夏的指尖攀繞你的手腕,沉默溫柔。你注意到他的袖扣,是你上個冬天送的那一枚。

16

第二天早晨一如往常,沙夏早早就起了,輕手輕腳換上運動鞋,下樓去晨跑。在夏天有晨風,橡樹的頭發裏被晃出一群鳥。店鋪門臉安安靜靜地閉著,看起來還在睡。

他想好了——或者說隻能接受——既然誰都不願目睹鮮花枯萎的時刻,就把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吧。有人說:“兩個人在一起的最高境界是,沒有在一起,也沒有不在一起。”他當時不理解,但現在有點理解了。

何況愛是不理解,但也接受。

想到此,沙夏加快步伐,蓄意折磨心髒。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抵消煩躁。

跑完步,你還沒醒,他迅速衝一個澡,披上睡衣,去隔壁顏斯林的房間用功。就這樣,一天天過得很規律:早起跑步,回來洗澡,搜材料,分析市場數據,想怎麼做“子曰”;等你睡醒了,你會在隔壁大聲喊他:“沙——夏——”他會從書桌前起身,走進你的房間,吻你的額頭。有時候也不那麼溫柔,他的吻幾乎是在咬,而你們會狠狠纏綿一番,淋漓得像地球上最後一對人類。窗外那棵橡樹,默默看著你們,窸窸窣窣地偷笑,釋放幾隻羞澀的鳥兒,逃向天空。你睜開眼,看著那些紛亂的翅膀。

日頭過午,你們才起床問彼此,今天想吃什麼。小鎮上的餐館選擇不多,被你們挨個兒輪番吃了個遍。

下午,你也看看書,弄一下論文,累了就一起去附近的大學健身房。你不喜歡遊泳,他喜歡。遇到例假,你不想健身的時候,他也就陪你不去。你們一起開車去超市,買做沙拉用的食材。你的拿手菜是跟蘇珊學的泰式沙拉,在佛羅裏達的時候,沙夏也很喜歡。你們買菜回來,一起洗,一起切,廚房裏放著音樂,他開一瓶IPA,你開一瓶幹白。

吃飯,洗碗,然後去樓下倒垃圾。因為清晰意識到這樣的日子所剩無幾,所以連倒垃圾的心情都是美妙的——對他來說。

洗衣房距離你們公寓有三個街區,在一個地下室。等待洗衣和烘幹的那一兩個小時,你們總是百無聊賴。你們會用散步把這一段時間打發掉。附近的街區,被你們反反複複逛過很多次。有時候你走在前麵,隨手撚起路邊的夾竹桃聞一聞,也喜歡細嗅薔薇。他走在後麵,會捕捉你的背影,拍下照片。

月色裏,你們也曾接吻,就在那幾株夾竹桃旁。你的唇就像雨後的土壤,“petrichor[4]”這個詞躍入他的腦海。

“你知道它們有劇毒嗎,夾竹桃?”

“不知道……”

“那現在你知道了,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哈。”沙夏說。

可惜有時候洗衣機房太滿,你們散步回來,烘幹機已經被人占了,還得等。無事可做,便去“高馬”喝幾杯,殺時間。樓下的台球桌空著,沙夏數出烘幹機需要的鋼鏰,把剩下的塞進台球桌邊槽,和你打幾局。台球輕輕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在《藍莓之夜》電影原聲的歌裏也曾出現,聲聲敲擊,略帶黏稠感,兩顆球仿佛不願意離散。

取了烘幹的衣服,已經半夜了,你們開車回去,雖然隻有兩英裏,但生怕被抓到酒駕,開得很慢。有次,到了停車場,兩個警察在清理違章停車。你一緊張,倒車手抖,半天搞不定,歪來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