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兩個警察皺著眉頭就朝你們過來了。
沙夏很鎮定,握著你的手:“別急,別急。左打一盤子,對,回,夠了,OK,就這樣。我先下去,你坐著。”
“嘿,先生,晚上好。”沙夏大大方方下車,從後座取出那一籃子衣服,抱著,露出輕鬆的笑容。那警察的眉頭舒展了,瞟了下車裏的你,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
你幾乎鬆了一口氣。
有些片刻,你也想過,沒有沙夏,你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呢?你是需要他的,越來越需要。也許正因如此,你越來越不願意承認。
你的理想生活,絕非在這小鎮。你不願人生還沒展開就已經折疊,變成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飯,晚上睡覺的無聊紙盒。廝守,是愛情最扁平化的幻覺,被大多數愛侶當成夙願——那個大多數,一定不包括你。
也許十年後你會接受那種軌跡,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一直找不到喜歡的事情是因為本來就沒有特殊天賦。但再說吧,十年後再說吧。至少此時此刻,你不甘、不能,也不想就此收住羽翼。
17
八月末,已是沙夏在先鋒穀的第三個月,你們已是如廁、洗澡也不用關門的愛侶了。晚上他走進淋浴間,再次看見堵塞在排水口的掉發,忍無可忍。他叫你的大名,直到把你從一通生意電話中叫過來。
“我說過多少次了——以後每次洗完澡,順手就把這些頭發給清理了,舉手之勞的事情。這真的、真的很惡心。”
你盯著他,用鼻子深呼吸。再次呼,吸。肩膀上,下。你什麼也沒說,怒扯了一大把紙巾,抹掉那些頭發,用力甩進垃圾桶。
那個晚上你用一通長長的越洋電話來避免和沙夏產生任何接觸,把他變成透明人。他照常下樓倒垃圾,開門的時候跟你打招呼,說出去了,你不應。他一個人走到後院,憋一口氣,掀開胸口那麼高的大型垃圾箱,在微熱的腐臭襲來之前,迅速扔進一大袋垃圾,迅速扣上。巨大的空洞的金屬回聲,他轉身,走遠了,才敢恢複呼吸。他突然捂著臉蹲下來,陷入垃圾一樣惡臭的心情。
他覺得自己曾經是個那麼驕傲的人。至少看上去是這樣的。麵不改色地處理動輒上億美元的並購,從鍵盤到領口都是幹淨整齊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在你這裏他感覺低矮,感覺被照見了內心的裂縫。
直到心情平靜了些,他才回去,作勢要敲門的手,突然收回,換用鑰匙打開。換鞋,聽見你還在打電話。你們沒有道晚安便各自睡了。
第二天早晨,你也沒有喊他過來抱你。你醒了,臉色蒼白,咬著嘴唇,看上去糟透了。
“你怎麼了?發燒了嗎?”沙夏摸你額頭測溫。
你一直沒說話。僵持好久,你撥開他的手,說:“我做了噩夢。”
“又夢見母親嗎?”
“不是,夢見你了。你和我。”
“夢見我們怎麼了?”沙夏興致勃勃的,畢竟你幾乎從來沒有夢到過他。
“你把我關在地下室。我搖著欄杆,求你放我出來。你舉著鑰匙,站在欄杆另一邊朝我笑,怎麼也不肯開門。”
說完,你扭過頭,不看他。你也想過,編一個甜美的夢瞞過去,避免他現在這樣,臉色一個像素一個像素地暗淡下去。
但你隻是想過。
18
第二天你一直睡到中午才起來,叫他,他照例過來吻你,仿佛昨晚什麼都沒有發生。衝澡的時候,一邊刷牙你一邊想起昨晚他暗淡的表情,有種莫名的愧疚,愧疚使你很想彌補一點什麼,比如,給這個夏天畫上一個漂亮的句號。
濕頭發吹到一半,你關掉吹風機,說:“我們開車去附近玩一會兒吧,短途的那種。”
“行啊。”沙夏聲音冷淡。你注意到,他沒做早餐。也沒有現在要做的意思。
“先去對麵的Boltwood吃個早午餐?”
“隨便。”
這曾經是你們最鍾愛的一家餐廳,白柵欄,綠草地,長廊也是白色的。來客大都是老年人。你們無話相對,沙夏盯著花園裏的蜜蜂,幾乎不看你,就像你昨晚不看他。
侍者過來問要不要加咖啡,他突然問:“有啤酒嗎?”
侍者一臉發蒙。
“沒有就算了。我隻是突然很想喝喝酒。”
侍者走後,他終於看你了,說:“我一直聽說緬因州的阿卡迪亞公園很棒,開車也就400公裏不到。想去看看。”
沙夏向來很少提什麼要求。你幾乎是慶幸的,應道:“對啊,早上我就跟你說,我們開車出去逛逛。”
氣氛終於緩和下來,你們都清楚,相聚的時刻不多了。
19
出發那天早上,剛啟動車子,你就喊停。你衝回房間去,下來的時候,拿著七八張CD,“沒有音樂,還叫什麼trip[5]”,你笑著打開CD盒,臉色卻變了——空的,都是……空的。你們麵麵相覷,又哈哈大笑。
最後一張CD盒子打開,謝天謝地,有唱片,但……那是席琳·迪翁的老專輯。“媽呀,難道接下來一路我們都隻能聽老席了嗎?”你感慨道。
沙夏大笑。
你把CD喂給播放器,說:“高中的時候,歌詠比賽,我還是唯一一個唱英文歌的,唱的就是My heart will go on。”沙夏笑得更厲害了:“來,快給我唱一個。”你們在車裏打鬧起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你們再也無法忍受那些老掉牙的歌了。到了城郊,沙夏瞥見電器超市,一個盤子甩過去,開進停車場。他買了無線電轉換器和音頻線,在車裏捯飭了半天,總算可以插在手機上播放iTunes音樂了。
“來,擊個掌。”沙夏和你大力拍了一下。
“好了,接下來讓我們歡迎Patti Smith[6]。”你做起了DJ,沙夏笑著,重新點火,開動。
有了音樂,記憶就像澆了水的植物,活了過來。紅色鈴木小轎車(你親切地叫它“小紅”)實在是破得不行了,右後輪胎一直都在漏氣,每到加油站,沙夏都得停下來給它補氣,但越是這樣越開心,因為年輕就該這樣,路上累了困了,隨時可以下車來,鋪著毯子路邊野餐。車厘子便宜得跟不要錢似的,吃了一整盒,把果核埋進土裏,想著,也許真的會長出幾棵櫻桃樹吧。
在梭羅的瓦爾登湖,你們繞了路,想去湖邊走走。它已經變成一處最普通的公園,大人們散步,孩子們喧嘩著撲進湖中遊泳,救生員悵惘地坐在高凳上,托著腮,守望著。你們沒有在瓦爾登湖停留,繼續趕路,第二天,到達阿卡迪亞國家公園,密西西比河以東最古老的國家公園。
從詞源上來說,Arcadia來自古希臘傳說人物Arcas[7],一個獵人的名字,教人們編織和烤麵包,後來成了Arcadia之王。古時候,Arcadia是伯羅奔尼撒的一個行政區。到了英文裏,衍生出“世外桃源”的意思。
而阿卡迪亞國家公園,雖然拚寫上少了一個R,但在沙夏看來,它就是世外桃源,沒有之一。
抵達之時正是黃昏,你們沿著盤山公路開上了山。從高處俯瞰,金色的半島像盲人的雙手,輕柔地觸向大西洋,撫摩著,浸沒下去。
天空被冶煉成景泰藍,琺琅之麗,無邊無際。鮮豔的雲朵被晚風撕碎了,隨意撒在天邊。你長長的睫毛被鍍金,頭發也變成金色的。沙夏笑著說:“可惜我們沒有買幾瓶啤酒上來。”
就著原聲大碟《瀑布\/鴿子之歌》(Water Fall\/Cucurrucucu Paloma),你們像電影裏的情侶那樣,把小紅開到了路的盡頭,停在最高處。
你打開車門走下去,展開雙臂,走向懸崖,有那麼一瞬間,沙夏覺得你就要變成鳥兒,在眼前眼睜睜飛走。你一直給他這樣的感覺:隨時都要飛走。
“我好想跳上車頂!”你迎著風,大喊。
“那就跳啊!”
隻聽見咚咚咚幾聲,轉身一看,你真的已經跳上了小紅,從引擎蓋爬到車頂上。很快,你哈哈大笑起來,大喊著:“糟了!我把它踩凹了!”
沙夏蹦起來一看——車頂皮凹下去一塊,像被石頭砸了似的。你們都不知道怎麼跟學姐交代,隻能傻乎乎大笑。
洋流在海麵抹出了幾筆寫意沙畫,夕陽暈染,宛如刺繡,卷軸打開,在你們眼前徐徐鋪陳。那大約就是康德所言的“壯美”,實體的、拳頭一般有力量的、結結實實的美,像一匹野獸來到你們麵前,叫你們吃驚,失語,完全呆住。
風來了,你的發絲,撩過他臉龐。你分了一隻耳機給沙夏。你們默默肩並肩坐著聽歌,什麼話都顯得多餘。落日的尾聲中,天空就像篝火燃盡的木炭,閃爍著,滾燙著,好像永不熄滅。在那一刻,最愛的人,最愛的風景,都近在眼前,與你擁抱的那一刻,他快樂得幾乎痛苦起來。他冥冥中意識到,一旦抵達巔峰,接下來無論怎麼走,都是下坡路,生活、事業、戀愛,都是這樣的。你們要往哪裏走呢?他哪裏都不想去,隻是想停在這裏。
你們好像是接吻了,是的,一定有。你們都在心裏喊:停住,停住。別離開我的嘴唇,時間的陀螺不要倒下,小紅車車頂的凹陷不要彈回,落日不要消散,我們不要分開。
他懷疑不會有比那更美的人生巔峰了,而他不敢問,你是不是也這樣想。
你們每晚都露營。紮帳篷,燃篝火。沙夏在這些方麵周到得可怕,他甚至買好了充氣氣墊,躺上去軟軟的。在微微蟲鳴聲中,你們守著篝火,用長簽烤餅幹夾棉花糖。星空低沉得仿佛隨時要塌方,時不時真的會墜落流星。旁邊的營地也總是一家人、一輛房車、幾個孩子、一條狗。你不經意間聽到他們的對話,有時候吐槽兩句。沙夏想而沒有問:如果和你結婚……如果你們也有了孩子……是不是也會過上這種無趣但踏實的中產人生,白柵欄,綠草坪,假期全家旅行?
在阿卡迪亞,你第一次劃了獨木舟。教練領隊,遠遠劃在前麵,用激光筆朝夜空指去:這是大熊星座,那是獵戶座。看到了嗎?腰帶上的三顆星,連成直線,北半球最好辨認的星座。你的目光隨一線激光刺向蒼穹,消失於獵戶巨人腳踝的方向。
放眼望去,黑暗的大西洋,像望不到頭的深淵,那種嚴肅的黑暗,帶有威懾力,警告人類最好不要妄自尊大。隻有銀河是溫柔的,如緞似綢,鑲滿了星,從你們頭頂流淌過去,如此清晰。一切安靜得……猶如宇宙還未誕生,亞當、夏娃還未摘果。
你坐在獨木舟前麵,沙夏在後。海麵黑暗,人間洪荒,方舟上的動物都死去,就剩下你們兩個。
他的視野裏,隻有你的後腦勺:一個抬頭仰望星空的、天真的、紮著馬尾的後腦勺。
上了岸,你很冷,他脫下衣服把你攬過來,裹挾著你往回走。經過堤壩,看見一座小小燈塔,孤單地站在灘塗盡頭,尖頂上有紅燈旋轉,閃爍,像極了《了不起的蓋茨比》裏那個經典的意象。走近了,看見燈塔下有一個告示牌,寫著“此處待售”。
此處待售。一座可以買的白色小小燈塔……紅寶石一樣的頂閣……方圓都是海,丘陵。你被這突如其來的浪漫擊中了,有那麼一瞬間你差點說,我們買下它吧,住在燈塔裏……
你沒說。但沙夏從你眼裏讀到了。
也讀到了你為什麼沒說出口。
有那麼一瞬間,沙夏突然理解,為何菲茨傑拉德甘願被Ginerva King[8]捆綁,毀於放縱,酗酒,心髒病。
但又很難講,如果不是Ginerva“毀”了他,他還能不能成為菲茨傑拉德。
20
回程路上一直下雨,涼如深秋,是一切尾聲該有的氣氛。漫無邊際的綠,在細雨中幽深蜿蜒,柏油馬路濕潤如鏡。在穀歌地圖上,你們發現一個叫“七棵樹”的營地,臨時決定去看看。
營地在湖邊,完全被森林掩映,湖水正如梭羅形容的那樣,“像下凡的天空”。對岸是群山,與倒影對稱,工整得嚴絲合縫。幾乎沒什麼人,空位肯定有,你當即決定晚上別趕路了,就在這裏過一夜。
最後一抹光線消失之前,沙夏把帳篷紮好了。你打開行李,看著泳衣,說:“這趟出來,還沒用上呢。”說完,你們不約而同看向那麵湖。
紮入湖中,驚覺水溫竟比岸上暖些。“離水草遠一點。”他不忘提醒你,而你用大笑來回應,故意撲騰著,穿越水草,往遠處遊。他在後麵提心吊膽,緊跟不放。
靜止的群山倒影被你擊碎了,水花融於漣漪。上一次野泳,還是在小時候了。那一刻你覺得自己被時空流放了,再次變成走失的孩子,在水中嬉戲,逐樂貪歡,樂不思歸。借著浮力,沙夏老是試圖用雙肘托住你,你掙脫。“最討厭公主抱。”你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糾纏了兩次,沙夏放棄。
後來每到無法入睡的夜晚,回憶這趟旅途、這些細節,沙夏感到預言在黑暗中微笑。
還有三天就要回國的時候,你們在樓下的獨立放映館看了一部黑白片——IDA[9]。極靜、極細膩的波蘭電影,井中撈月式的敘事。走出小小的放映廳,你們誰也沒聊關於片子的事。你顯然困了,上樓回家睡了個午覺;而沙夏獨自在院子裏散步,晃蕩。
口袋裏的電影票還沒丟,他突發奇想,走進咖啡店,借了筆,在票的背麵迅速寫下幾行字。他把票卷成香煙似的小筒狀,捏在手裏。端著咖啡,他在附近兜兜轉轉。
下午的小鎮街道,呈現愛德華·霍普一樣的枯靜畫風。沙夏在他印象最深刻的那個地方,找到了一個磚縫,打著手電筒照了照,確認裏麵沒有動物築巢,便把電影票塞了進去。
他盯著那塞著秘密的洞縫,說了些什麼。
其實你都看見了,在窗口。
[1]指的是意大利葡萄酒品質標準係統中最好的一類酒。
[2]拜托,成熟點!
[3]告別派對。
[4]雨後泥土的芬芳。
[5]名詞,旅行。
[6]歌手名。
[7]阿卡斯,人名。
[8]人名;生於1898年11月30日,卒於1980年12月13日,費茲傑拉德的情人,原型出現在菲茨傑拉德的多部小說中。(下同)
[9]電影名,2013年由Pawel Pawlikowski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