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鋒與絲絨1(1 / 3)

1

在機場到達的通道裏,顏斯林拎著拉杆箱,一路側著臉走,盯著自己在玻璃幕牆上的模糊倒影,不停地理頭發。

被司機接上了車,赫然發現母親端坐在後座,正在玩手機。

“姐你不是去巴西了嗎?”顏斯林一進車,母親便放下手機,一個側臉,又一個側臉,親得他一愣一愣的。

“哎喲,曬都曬死了,誰去那鬼地方,”母親輕拍身邊的座位,摟他過來,“餓不餓?吃點什麼再去酒店睡?……”

偌大的包間,服務生畢恭畢敬地立在角落,像個會動的擺設。席間,手機振動不止,母親時不時瞟上兩眼,眉頭輕皺。她最近的焦慮來自同儕壓力:九個好友拉著她加入了名媛會,核心隻限十人,而淘汰製度極為殘酷——每次“牌局”都是一次消費升級,從澳門玩到蒙特卡洛,最後一兩位說“這次沒時間去啦”的,就要被“購買力更強”的新人代替。而這種代替又是心照不宣的,你依然可以來聚會,但你清楚,錢上有錢,天外有天。

Tonia[1]是那個名媛會裏的“頭牌”,一口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台灣腔,有時候又會用白話罵“頂你個肺”。若非短頭發漂染成奶奶灰,外形就是個Q版的埃及豔後;浮誇的項鏈、耳環、戒指,顯得身體部件短缺不夠用,肚子又太多,被顏斯林叫成“脂環王”。

母親儼然已經被脂環王洗了腦,對其呼風喚雨的能力深信不疑,認定脂環王正打造一台“現象級偶像養成秀”,碾壓全網。頭次見麵,是在一家私人會所的酒廊裏,遠遠就聽見高跟鞋噔噔噔噔地一路敲過來,回聲之大,引人側目。一見到顏斯林,表情誇張得好似商博良破解了象形文字:“哇歐好棒!Awesome[2]!”

Tonia坐下來,就著杯茶,口若懸河,從業內八卦到明星異聞,上天入地,無所不知,提起任何一個人,都是“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久很久很久的姐妹\/哥哥\/弟弟”;說得太激動,抬手碰翻了咖啡,前襟濕了,她驚慌失措的樣子,仿佛發生了命案。

洗手間裏,汙漬處理不掉,母親把自己的披肩給她遮醜,脂環王拿過來的時候,不忘瞟一眼標簽。

顏斯林在大堂吧百無聊賴,見縫插針跟你通了個視頻,沒說兩句,眼睜睜看著脂環王和母親手挽手親如姐妹地走出來,一汪眼波如同托孤大臣:“妹妹,你的披肩救了我的命,你是恩人,我們是生死之交。顏公子就是下一個Justin Bibber[3],我拚掉命也要做好,最好的資源任他選。”

顏斯林預感不對,立刻起身,衝到外麵停車場去,躲開二十米距離,給母親打了個電話:“趕緊出來!出來!說清楚!”

隔著落地玻璃,看見母親回避了一下脂環王,背過身,走遠了,壓低聲音斥責:“你不是想去韓國發展嗎?我幫你把路都鋪好了。Tonia會照應你的。”

顏斯林心裏一咯噔,硬著頭皮,推開旋轉玻璃門。一抬頭,脂環王過來把他一把摟住:“親愛的,看我給你帶來了誰。”

一個戴墨鏡的光頭男打著電話走過來,腰間碩大的“H”故意顯露出來,兜著肚皮,一直在打電話,一直打,眼神掃過顏斯林的時候,點了點下巴,就算招呼。

“親愛的,這是全亞洲最牛逼的、最牛逼的——音樂人,”脂環王說,“一會兒我給你看他量身為你打造的單曲。”

顏斯林正在腦海裏拚命掃著名單,全亞洲最牛逼的音樂人該是誰,那人終於從電話裏抽身出來了,二郎腿一蹺,啪地點了煙,在手機上點開了一段小樣,丟過來。

“Wow太棒了!”脂環王尖叫著,作勢舉起左右手,打著響指,當即扭了起來,顏斯林驚得……用手捂著嘴,才克製住沒將“什麼鬼啊?!”脫口而出。

“接下來半年,我們就去首爾封閉集訓,保準一出道,”脂環王一比畫,“噠啦——!”

“我用下洗手間。”顏斯林幾乎是逃出去,鎖了門,跌坐在馬桶上。

足足坐了十分鍾,糾結著還回不回去。在電話裏,他給你形容那首“小樣”:聽著簡直就是“誤入夜市地攤,一張印度飛餅滴著油——啪啦一下給蓋在頭上了”。

顏斯林覺得父母的掌控,也像一張碩大的會無限鋪展的印度飛餅,死死地,無處不在地扣在他腦袋上。走多遠,罩多遠。

2

顏斯林偷偷改了機票,把時間提前一個星期,企圖躲過Tonia的全程控製。到了首爾的第二天,他提前約好的高中室友沒有出現。等了半天,來了兩個西裝男,客客氣氣堆笑,解釋說“社長”還在開會,一時半會兒走不開。我們奉命先陪客人坐一坐,享用韓國美食,一人是翻譯,一人是司機,隨您調遣。

空蕩蕩的餐廳,鴉雀無聲,就跟倆韓國人這麼尬吃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顏斯林在心裏煩躁起來。通過翻譯磕磕絆絆的中文,確認室友現在進了父親的公司,聽上去大概相當於總經理吧,算是說得上話的人了。

西裝男客客氣氣問“來韓國貴幹”,顏斯林模模糊糊地說,想來了解下娛樂公司的情況。

兩個西裝男聽了,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用韓語嘀咕了一句什麼,顏斯林心裏硌硬得厲害,但沒多問。

三個小時過去了,顏斯林尬得全身脫皮,正想說算了朕先回去了,而室友剛好匆匆趕來,兩個西裝男立馬起身,鞠躬。

室友胖了一大圈,但人還算親切,拿出有點生鏽的英文,跟顏斯林寒暄了起來;不知道是真的時間有限還是什麼,他們很快心知肚明地切入正題,而一聽說顏斯林想要“出道”,室友突然大笑起來,弄得顏斯林心裏發毛。

笑完,室友往後一靠,二郎腿一蹺,從英文切換成韓語,腔調變了,故意要翻譯傳達一遍。估計翻譯手下留情,把話潤客氣了些,轉達顏斯林,中心思想是:“我們公司選人一般從十五歲之前開始……”

尬了三秒,顏斯林明白他們什麼意思。不就嫌老了嗎?老子才二十一歲,開什麼玩笑!他壓著怒火:“也太苛刻了吧,簡直跟雇用童工似的,大學畢業的反而沒資格啦?”

室友說:“行情就是這樣,越早入行培養,背景越幹淨越簡單,年齡大了的,誰沒有一點兒‘故事’?對吧?”室友說著,食指勾起括號,眼神有點兒猥瑣,“網絡痕跡是打掃不幹淨的,萬一被扒出什麼黑料,公司上下都會非常頭痛……”

顏斯林懂他的意思了,聳聳肩:“來都來了,要不帶我去您公司拜訪拜訪?”顏斯林也是故意用中文說的,翻譯畢恭畢敬地轉問社長,對方“OK”一聲,點了頭,倒也爽快利落,一拍扶手,let’s go。

3

時間已是夜裏九點,練功房裏燈火通明,攝像機位無所不在,無死角360度地拍,堪比最高防備監獄。

“誰來告訴我,什麼叫——耳光?”一個老師模樣的人吼問所有練習生。翻譯湊近了,把這話翻譯成中文;顏斯林聽了也發蒙,什麼耳光?

“A mounting position for stage spotlights at the front side of theauditorium, usually a vertical pile.[4]”第二排中間的那個混血男孩大聲回答。翻譯耳語介紹:這是一個從紐約舞台劇學校回來發展的孩子,公司最看好的王牌,十六歲。出道排期就在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