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這孩子起碼身高一米八,又白又瘦。那張臉……人種優勢啊,怎麼會有那麼好看的人。
老師冷冷地說:“既然要回國,就給我把韓語練好。沒人喜歡聽你蹦外語。”
這堂是“硬課”,要學禮儀、心理,有兩個孩子沒認真,交頭接耳,竊笑聲在前排發芽。老師走過去,給了左邊第一個發笑的男孩一記真正的耳光。響亮的聲音,好像打在了所有人臉上。許多人應聲一抖,接著全體鴉雀無聲,雙手插兜作散,繼續排練。
那男孩久久地捂著臉,偏著頭,仿佛脖子被扭了,再也拗不過來似的。
顏斯林看了一會兒,心裏直打鼓,覺得自己跟他們比,真的像個……中年大叔。臉大得跟盤子似的,他還撒了謊,把自己說小了一歲,其實二十二歲了,下個月就滿二十三歲。
“這些孩子都不上學嗎?”
“上啊,本土生白天上學,晚上訓練,至少三四年吧。”翻譯微笑著,眼神像是在欣賞一座大型海缸裏的名貴熱帶魚。
4
回到酒店,顏斯林焦慮得飯都不敢吃了。他泡在遊泳池裏,心不在焉地遊了兩個來回,思來想去,靠自己找門路從韓國公司慢慢練起是沒可能了,算來算去,還是隻能仰仗Tonia幫襯,盡早插條近道,這是唯一的捷徑了。想到此,他沉進水裏,屏住了呼吸。
他和你的聯絡從一天幾次微信,變成一個星期幾次,變成好幾天不回。你也忙著最後一稿畢業論文,沒空理他。有天大半夜的,顏斯林哇哇哭著留了個語音:“Zoe快來救駕呀,朕要死啦。”你睡得迷迷糊糊,問他怎麼啦,他也沒回。
第二天一早,你看到他留言,發的是個視頻:視頻畫麵邊角的顏斯林,站在一間手術室似的練功房中間,穿黑色T恤練功服。燈光全開,照得看不見影子。三麵鏡牆,讓身體的每一絲缺陷都暴露無遺。X形腿無所遁形,小腹贅肉無所遁形,鼻梁不夠高無所遁形,青春痘無所遁形。
“舞台上每一個機位,每一種光源,每一拍節奏,你們都必須給我記住。從今天起,除了水,進了嘴的每一樣東西都要給我記下來,總熱量不得超過一千二百卡路裏。超過了,晚上就去跑步。跑到抵消你多吃的為止。早上六點半練功,誰也不許遲到,除非你想試試,什麼叫後果。”
……
視頻終止了。
你愣了一下,在微信裏問:“幹嗎呀這是?集中營啊?”
又是一個大半天沒回,到了晚上,他才回了一串大哭的表情,和S.O.S。
要發現自己到底熱愛什麼,很難。好在要發現自己痛恨什麼,太容易了。
顏斯林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反光麵”。在練功房裏,巨大的無情的鏡子像野獸,虎視眈眈。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再是身體,皮膚不再是皮膚,胳膊、膝關節、肩胛骨、鼻梁、唇角……一切都變成不完美的零件,成為被審視的符號。他從來沒有這麼不滿意過自己的身體,而且是越看越不滿意。他沒法不去瞟旁邊的家夥,腿為什麼這麼直,臉怎麼那麼窄?
當意識到自己完全處在“被觀看”的角色上時,顏斯林想到福柯,想到皮埃爾·布迪厄,想到歐文·戈夫曼。過去那些隻在大學seminar上誇誇其談的理論,逐一化身為現實細節,應驗在身邊,讓他感覺細思極恐。同一個練功房內的男生們,都是Tonia從國內帶來的明星苗子,個個都聰明漂亮,活脫脫的上帝寵兒,家裏一個比一個有背景,別看休息的時候,一個個軟在椅子上抱著手機刷,刷,刷,一旦鏡頭掃來,或什麼有用的人物出現,十雙眼睛幾乎齊齊射出綠熒,像深夜圍獵的野狼,散發出獸性的爭搶欲與獵殺欲:快拍我,快看我,快愛我。
我!我!我……
氣質是個妙不可言的東西,就如頂級的超模,不見得是最漂亮的那個,但一定是讓人過目不忘的那個,氣質超群。至於怎麼個超群法,誰也說不上來,隻知道眼球會被自動吸走,猶如磁力的天賦。你得承認就是有人渾身帶戲,連吃盒飯、係鞋帶都那麼上鏡,拍出來都那麼好看;就是有人反應那麼快,萬一摔了,會立刻補一個吐舌頭,露出有點痛又有點無辜的表情,然後迅速在網上病毒式傳播,變成表情包。偶爾來了某個金主,所有人群一擁而上,爸爸爸爸地喊,像一群可愛的小雞,讓顏斯林瞠目結舌。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來錯了地方,但有點晚了。
“請問你的人設是什麼?!辨識度去哪裏了?!你有什麼氣質讓人一眼記住?!”Tonia的口頭禪就這麼幾句,經常對著所有人高喊,振聾發聵。
顏斯林黑著一張臉,不滿意發型師的手藝,自己一把奪過啫喱水,試圖挽救奇突的劉海兒。Tonia例行吼完“每日三省”,突然闖入了鏡框,在鏡子裏嚇了顏斯林一跳。“秘訣不在於你有多完美,秘訣是,你有多善於販賣自己的弱點。”Tonia對他說,“弱點利用好了,就是辨識度。讓人認得你,記得你,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在你身上,不管用什麼方式。”
她從鏡子裏抽走了臉,轉身向眾人喊道:“你們以為別人在看你嗎?他們隻是在看自己——通過你,看自己。”
顏斯林愣在鏡子裏,反複咀嚼著這話。頭一次,他覺得“脂環王”不簡單,過去恐怕把她看低了。
5
“快來救駕啊,朕要死啦,朕已經吃了七天的草啦……眼睛都餓綠啦……”每隔兩三天,顏斯林就在Facetime那頭嗷嗷慘叫,抱怨不自由,吃不上飯,抱怨練舞練聲很累,跟人攀比更累。
“還不是你自找的?”你說,“半年都熬過去了,還差這一個星期啊?”
“你個重色輕友的,眼裏隻有沙夏。”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瞎說什麼呢?”你沒跟顏斯林計較,因為你也知道,他隻是需要一個情緒出口。
這是他集訓的最後一周,回國後公司會選人,舞、唱、口才、個性、氣質,綜合反應……每個人的水平和潛力要被打分,明擺著十選一的概率。壓力迫近,每個人都很焦慮,一到北京,來不及休息,整天從早八點練到晚八點,一個比一個拚,汗衫後背濕成一個T字,還在排練,身體不時碰觸地板,發出悶響。
你也忙。馬上要回國了,沙夏還在上海,你糾結該不該打一個電話,攤開來談:“願不願意,來北京,一起生活?”
沙夏記得那通電話,上午十一點打來的,他正趴在地板上練平板支撐,而你那邊是半夜。你剛剛拿到了畢業證,房間裏一片狼藉,麵對那麼多又厚又重的書、吉他、唱片、蘇珊陪你買的落地燈,一樣都舍不得放棄,但又不得不放棄。回國的機票買好了,先要回南方過春節,見一麵父親,接著就到北京。
同居的提議是你主動提出的:“有一家進口商可以合作,起碼先幹一年,之後的事,再說。但是……在北京……你OK嗎?”
“願意,我都願意。”
“你不需要考慮下嗎?”
“已經考慮過了。”
你們在一起一年了,磕磕絆絆,聚少離多,溝通又少,他受夠了距離。既然你不可能來“這裏”,那他願意去北京。畢竟城市大,精釀的市場正在勢頭上,也許在那裏也可以找到廠商貼牌做“子曰”。他想。
“顏斯林好像也回北京了,我們以後可以多出來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