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鋒與絲絨1(3 / 3)

“恐怕要看經紀公司允不允許吧。”沙夏並不想從你口裏頻頻聽到那個名字。

那年春節過得心不在焉,其實每年都是。你回家,約父親吃了一頓大排檔,花膠湯、冬瓜茶,提前講好了“那個女人可不準來”,所以局麵還算和平。和父親的聊天蜻蜓點水,避重就輕,你甚至在心裏有幻覺,母親隻是去了洗手間,很快就會回來落座,抱怨一下洗手間人真多,若無其事地給你夾菜……畢竟,那是從小到大一家人常常吃飯的館子。

父親好像老了許多,發際線又退後了些,肚腩變大,高血壓、骨質疏鬆什麼的該有的都有了,也不過就是個普通老男人。你突然覺得你不該苛責他,“人人都有處理痛苦的方式”,你想起沙夏說的話。

大年三十吃的飯,初一到初二,你除了跟高中密友聚了一下,其餘時間都在收拾東西。去北京之前,你想要帶上一些舊物。打開密封已久的箱子,好多都是兒時影集、日記,你一一翻閱。原來你也表演過民族舞,臉蛋畫得通紅,像個年畫上的娃娃。小學三年級你就開始用英文寫日記了,一開頭就是“Bad Day![5] Bad Day!”

你把那些好笑的日記拍照發給沙夏看,兩個人在電話裏都笑到岔氣兒。

你放棄一大半衣服,騰出箱子的空間,將這些紀念物全部裝進行李。到北京,迎接你們的是烏煙瘴氣的陰霾天,奇冷無比。沙夏訂下三天酒店,你們打仗似的集中看房,懶覺都不睡,從早晨八點吃了早飯就一直看房看到晚上八點,找了起碼三五家中介,前後看了不下二十家房子,通通不行,又貴又糟,唯一成果是把方圓五公裏的路摸清了。因為不想讓你早上擠地鐵,你們把房源鎖定在離酒行一公裏的範圍內。選擇範圍如此有限,腿也都酸了,看來看去還是隻有那些。

好幾次,在小區門口等中介拿鑰匙的時候,你們換著重心,雙腳跺來跺去,凍得一臉雞皮疙瘩,瑟瑟發抖,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這是你們相遇的城市,也將是你們展開生活的城市。你搓著雙手,哈著氣,說:“其實……是顏斯林鼓勵我,主動和你試一試同居生活的。”

“我以為他一直看不慣我。每次和你單獨待在一起,都好像是我把你奪走了。”

“其實也不是……我自己都有種背叛友情的感覺。好像一直說好要做戰友……突然有一個要戀愛去了……把另一個人丟下。”

沙夏不知道怎麼接話,幸好中介小跑著過來了,手裏叮當叮當一大串鑰匙,說一會兒要看的小區離地鐵不遠,房子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還算幹淨,裝修非常簡單,基本家具電器都齊了,也沒那麼土,買些軟裝來改造一下,應該還不錯。

的確如此,唯一的不足是三樓,視野很差,房間裏顯得陰暗。還好你們也不太介意采光問題,開關打開,發現燈光都是溫黃的,不是那種教室、醫院用的煞白日光燈,你們幾乎相視一笑。

就這家了,不看了。你們說。

訂好了房子,房東說什麼都不肯押一付三,必須一年整付。連理由都不想給,也不解釋,一副“不行就找別家去”的架勢。

沙夏認了,正要付錢,而你當場堅持平分租金。掏出銀行卡,到樓下ATM去轉賬,不曉得什麼緣故,國外賬戶就是轉不過去,一時有點尷尬。房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沙夏按了一下你的手背,說:“我來,一起付了。”

你說:“等我搞定賬戶,就還你。”

當中介和房東都走了之後,你們拿著鑰匙,回到空蕩蕩的小房子裏,站了一會兒。關掉燈,在黑暗裏,風聲四起,窗子微微搏動著,發出輕響。你們摸索著,貼著彼此的毛衣,繾綣地擁抱了一小會兒。他把鼻子埋進你的長發裏,深呼吸,你躲,說“沒洗頭呢”。

他說:“就這個味兒。”

床還是空的,不能睡人。你們隻好又續了一晚酒店,第二天一早,打車去宜家,購置所有生活物品。

是個工作日,人不算太多。你推著購物車,像個孩子一樣,踩在上麵滑行,頭發快樂地飛了起來。宜家恐怕是最能給小情侶帶來愛情幻覺的地方了吧,你看著那些琳琅的樣板房,不經意間真的有過一個念頭,理解了某種關於廝守,生兒育女的人生理想。沙夏在後麵跟著你,東瞧西望,嘴角始終有笑意。

購物車很快堆積如山。你們買了兩盞竹編的落地燈、兩盞台燈,被褥、床罩、枕套,洗手間的置物架,鍋碗瓢盆、酒杯……浴巾、毛巾……雜七雜八。大件的還有書桌一張、椅子一把、掛衣架兩個。

結賬的隊伍很長,你們一人推著滿滿一車貨,皺起眉頭。正在愁這麼多東西怎麼運回去,門口徘徊著一群拉生意的,手肘交疊插著,扯著京腔高喊“運貨運貨,包安裝包安裝……”

簡直沒法相信:五環內隻加一百塊錢,包結賬,包送貨上門。至於安裝費,二十塊一個大件比如桌子,十塊錢一個小件比如椅子。你幾乎要笑了,嚐到了廉價勞動力和國內生活便利的甜頭。想當初在美國,做夢都沒有這樣的好事。

就為這一段插曲,你突然對回國後的生活多了一些勇氣。大家都這麼拚,這麼肯幹,隻要腦筋靈活就有活路,是個好兆頭,這讓你一掃錢包迅速幹癟的焦慮,信心鼓脹起來,你拉著沙夏的手說:“走,我們慶祝一下這麼快搞定。”

時間還早,沙夏看了下表,好像多出來的分秒是撿了便宜。你們去了家附近的商場,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雲南火鍋,順便看了部喜劇片,磨蹭到五點,送貨人的電話打來了。

那人自己開車又自己送貨,滿頭滿身都是塵,電梯進進出出跑了三趟,把貨物全部運進客廳。宜家購物賬單長達半米,你們一一核對下來,真的就是一樣不落。沙夏遞了一瓶水,工人也不喝,坐在地板上麻利地組裝了椅子、桌子、架子。你們則拆開小件物品的包裝,一一安頓被褥、枕頭、餐具……隻花了一個小時就快搞定了。收了錢,那人慌慌張張跑下家去了,也不知道是誰的父親,一口安徽話,頭發花白,一雙手像帶霜的樹皮,消失在走道裏。你望著那工人的背影,有點出神。

沙夏噓出一口氣,清理了地上的紙盒子,說:“以前YouTube有個視頻,說買宜家回來,考驗的不是動手能力,而是夫妻感情。”

你哈哈大笑,“以後有的是吵架的時候……比如……”你說著,扔掉手裏的紙盒子,突然脫掉外套,蹦著朝臥室飛去,整個人撲倒在新鋪的床上,甕聲甕氣地喊:“決定性的時刻來臨啦!你要睡床的哪一邊?我們來打一架決勝負吧!”

“我當然睡靠門的這一邊。”沙夏說。他本想洗了床單再鋪的,但實在是太累了。

“哈哈,太好啦,不用打架啦,我睡靠窗的那一邊。”

“誰說不用打架了?”他說著,壞笑著,撲上床來,把你按住,撓癢癢。你翻滾著,笑得樓都要震垮了似的。笑著笑著,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兩人都收了手,僵住了,豎起耳朵。

是樓上的人在吵架。隔音好差,歇斯底裏的,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刀子去刀子回的,你死我活,不知道如此仇恨的兩個人當初是怎樣走到同一屋簷下的。

你說:“好可怕。”

“是啊,好可怕。”

“我們永遠不要這樣。”

“我們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