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鋒與絲絨2(1 / 3)

6

日子滑入軌道,靜水流深的樣子是有的,除了樓上的吵架聲時不時在半夜爆發。沙夏睡眠很輕,總是被吵醒,閉著眼聽他們徹夜詛咒彼此;而你通常一無所知,睡相甜美,呼吸均勻。他還是每天很早起來,洗漱,做早飯,直到聽見你在房間裏哼哼唧唧地叫他,他會走到床沿把你吻醒。你迷迷糊糊起來,洗臉、刷牙、換衣服。熱咖啡他已經為你做好了,還有新鮮的炒蛋火腿三明治,放進包裏,拿走。

沙夏會在家門口給你道別,“Have a nice day”。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你差點笑出來,說“你好像個家庭婦男”,沙夏聽了,臉色有點怪。

當你的身影折入樓道轉角,被電梯“叮”的一聲帶走,他陷入悵惘,像是被“家庭婦男”四個字毫不留情地扇了一耳光。關上門,暗淡的小房間與他麵麵相覷。你昨天的大衣、零錢、充電線、潤唇膏、長襪還一股腦兒地扔在沙發上,被他一一撿起,掛好,放回收納包。共同生活之後,你的口頭禪便是問他“我的×××放哪兒了?”而他每次都記得一清二楚。

洗了咖啡杯,鋪了床,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樓下準時傳來長達一分鍾的車喇叭聲,幾乎能想象到司機一個個橫七豎八在小區門口堵得發了瘋的樣子,每天如此。

樓下那家漫咖啡,一旦到了早上九點、十點,每一桌都熱鬧起來,坐下來就是A輪,B輪,PE,VP,IP……這桌幾千萬,另一桌幾個億。沙夏不得不塞上耳機,無法想象,繞了大半個地球,拋下了這樣的話題和人生,最後莫名其妙地繞回來,在北京灰頭土臉的小區樓下再次被同樣的話題淹沒。

既無法相信曾經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也無法相信,現在連這樣的一員也不能屬於,快要變成家庭婦男。

7

每次順路去顏斯林公司找他聚聚,你都有一種偷情的幻覺。明明是一件名正言順的事情,老臉對老臉地吐個槽,可為什麼,你莫名內疚,總覺得不能讓沙夏知道。

關在淩亂的化妝間裏,你和顏斯林的大部分話題純屬發泄,氣氛很負。你說,你真心想做個“好女朋友”,但沙夏永遠讓你覺得,你做不到,你失敗。

顏斯林一聽,當下臉黑,拉了一丈長,幾乎是用警告的語氣,說:“這種生活不適合你,Zoe,你不是過日子的人。”

你聳聳肩:“什麼日子呀你說的是?”

“你還是你嗎?好端端的,一匹野馬就是這樣被馴服的。”

你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想繼續往雷區踩。你把吐槽轉向事業,一個更安全的領域,說回來之後工作一直磕磕絆絆,毫無起色。北京競爭激烈你是知道的,隻是沒想到慘烈到這樣的地步。連小區樓下都至少兩三家酒行,能想到的所有酒莊都已經被獨代了,市場飽和得容不下新來者。不知道自己渾渾噩噩地忙些什麼,一天就過去了,回家的時刻心情茫然,恰如霧霾天被堵在四環高架橋上,上不去下也下不來的尷尬。Tonia好幾次過來,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你,把你看成未來之星的緋聞對象,一個必須解決掉的風險因素。你也懶得解釋和顏斯林之間真的沒什麼,太多年的友情……不,差不多已經是親情了吧,那種隨時可以三分鍾各自放空,不說話,彼此不會感到任何尷尬的老伴兒。

吃飯、閑聊、放空,說些形而上的話題,想走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走,你喜歡這種狀態,和顏斯林在一起你是徹底放鬆的,哪怕被開涮、被罵了也是放鬆的;但和沙夏在一起,你越來越沒法放鬆。

你感到某種累,像在沉悶婚姻中想要逃出來喘口氣的那種。可悲的是,你甚至沒法開口問他,是不是也想喘口氣。

所以這些和顏斯林的聚會你都沒告訴沙夏。你裝作是下班的樣子回到家,而他無一例外地總是剛剛從健身房回來,洗了澡,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問你去哪兒吃晚飯,你隻好說你沒胃口。

有那麼幾次,見完朋友,出於某種放鬆,或歉意,你也帶著花束和白葡萄酒回家,臉上掛好笑容。洗好手,把白玫瑰插進空酒瓶的工夫,他點的外賣送到了,都是沙拉之類的很輕的食物。你們都很默契地把手機靜了音,倒上酒,放上音樂,從傍晚一直連續不斷地聽歌,大量的迷幻樂、後搖、浩室……有時候也跳到尺八古曲。就著暗暗的燭光,你們窩在沙發上聊天,你把腳伸進沙夏懷裏,他抱著你一雙腳猶如懷抱嬰兒,輕輕捏著。

他是個有潔癖的人,你清楚,這樣自然而然、毫不介意,隻能因為是愛。那些天南海北的話題,霧中風景似的,記不起來了,唯獨你抽煙的樣子很美,在沙發上燒出兩個洞,令沙夏每次凝視那黑黑的孔,都想起你迷離的眼睛。在北京,幾乎看不到月光,所幸客廳狹小,兩盞燭就夠了。你在燭影裏笑,酒杯危險地斜在手裏,眼看著晶瑩的酒體馬上要傾瀉出來,他緊張得欠起身子,提前扯了紙巾,伺機準備擦拭……而那樣的狼狽,又總沒有發生。

這家夥,連這樣的時刻都放鬆不下來……你每次見他欠著身子拿紙巾的樣子,都在心裏歎息。第三杯與第七杯之間的沙夏看起來有種……金毛狗一樣的憨傻,那種憨傻竟然讓你很想“欺負”。從那犬類的笑意裏,你知道他也有許多話欲要傾杯而出,關於天長日久,關於廝守……也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是用指尖或軟唇阻止誓言的發生。

人與人相處的品質,大部分是由這種夜晚所決定的。那幾個夜晚有多美,沙夏後來就有多舍不得。他喜歡你的音樂品位,從來都讓你掌控歌單,唯獨有一次,萬聖節的夜晚,你們在家Cosplay[6],你穿了哈利·波特的學院派披風,鬥篷,還配了薑黃與暗紅相間的圍巾。你也給他買了一套,但尺寸有點小,化纖質地看著挺廉價,他拒絕穿上。

“拜托!過節欸!還穿什麼襯衣、領帶啊?”

“太小了,穿著特傻。”

“Come on!”飆英文意味著你有點生氣,但他這次不想妥協。

“太無聊了你!我可是拒掉了顏斯林的party來陪你的。”

“那你去party吧,我就在家裏,我想聽聽音樂。”他索性切掉酸搖,改放歌劇。

“我最惡心女高音了。”你也切掉。

寂靜。

沙夏突然轉身,吼道:“你能把那破手機關了,別提顏斯林好嗎?”

“那是我發小!死黨!你還在瞎吃什麼醋啊?!陳年老醋!”

“根本就不是吃醋這麼低級的問題!”

“那你說是什麼問題?!”

又一輪寂靜。

你以為是又一波怒氣升級,但沒想到沙夏退讓,突然放了巴赫,像一個中立的停戰協議,迫使你止步於崖,找不到吵架的畫風。

是朱曉枚演奏的巴赫,不是格倫·古爾德。古爾德的彈奏精致如一隻巨鍾的齒輪在彼此對位咬合,而朱曉枚的巴赫……有莊嚴的深情,像一場森林秋雪,突然落滿客廳。你知道沙夏其實很喜歡古典樂,但很少在你麵前放。

“看過《音樂的極境》嗎?薩義德寫的。”沙夏說。

“哪個薩義德?”

“就是東方學那個薩義德。”

“他還寫過音樂嗎?”

“噢,他可是專業樂評人。我記得那本書的序言裏,他妻子回憶說,1983年1月,他們的兒子遇到車禍,很嚴重很嚴重的那種。聽到消息他們都崩潰了,他妻子說那種感覺就是晴天霹靂……沒想到半小時之後,薩義德說,‘我們有今晚音樂會的票,該出門了’。妻子驚呆了,完全蒙掉,她留在家裏……而薩義德真的就去了音樂會。好多年後,妻子才明白,薩義德麵對死亡的恐懼時,尋求音樂,就是最大的撫慰。”

你接過了他隱藏的停戰協議,頓了兩秒,問:“如果你把你自己比作一個交響樂團裏的樂器……你覺得自己像什麼?”

沙夏喜歡這個問題,長長地抿了一口酒,說:“大提琴吧……對,一定是大提琴。你呢?”

“單簧管。”

“單簧管?”

沙夏表情意外。你說你從小就非常喜歡聽單簧管,那感覺像一整個秋天落在肩頭。四季中你喜歡秋天。

那你覺得秋天像什麼樂器?

秋天像……排簫。

春天呢?

小提琴。

冬天又像什麼?

低音鼓?

夏天像……

豎琴。

不,我覺得夏天應該像,鋼琴。不對,夏天像……啊,夏天太豐富了!三角鐵、長笛……

不對。

你的眼裏有光,像藏著十萬星辰。可惜這樣的夜晚……太少了。你的手機雖然被靜音,還是不斷地亮起來,蹦出消息,大概是顏斯林在找你吧。過去幾年你們都是一起過萬聖節的。沙夏有種在和顏斯林搶奪你的感覺,這感覺無處不在,催生不想被承認的憤怒,以致即使良辰美景如斯,卻總是鬧得不歡而散。無緣無故亮個不停的手機,占有欲,心理學,權力,福柯,一切都可以成為你們爭論的導火索。

每次你喝高了,聊開了,就喜歡和沙夏爭論。

那個夜晚也一樣,你們又撕毀停戰協議,重新從什麼季節像什麼樂器爭論起來,爭論到薩義德、東方學、西方主義……爭論是沒錯,但每次,沙夏注意到,每次,你會下意識地采取“批判”策略,每句話都用“不,不是……”來開啟,甚至打斷。

“你這樣為反對而反對有意思嗎?!對什麼都非要說‘不’才有意思嗎?”沙夏好幾次差點咆哮出來,但都沒有。

他總是懸崖勒馬,吞回話裏的刀子,他不想爭吵。的確從沒有一個姑娘可以像你這樣犀利地與他爭辯一個話題,那感覺像棋逢對手,很激烈,很棒,但……真的,讓沙夏不舒服。無法解釋的不舒服……就像李世石的圍棋輸給AI那樣讓全人類都不舒服。沙夏不止一次反思到,也許男性的生理局限之一,就是一旦被挑戰會帶來本能的怒火,點燃非理性——尤其,當挑戰者是女性——尤其,來自他愛的那個女性。

你也察覺到了。你從他突如其來的沉默中,察覺到剛才自己激動了,闡述可能有點過分。但你從不後悔。沙夏會用“算了,困了,早點睡吧”來草草結束辯論,這方式讓你不爽,你寧願他跳起來和你爭個高下。顏斯林就會的。你們經常吵得麵紅耳赤,你們在先鋒穀受過的教育是保持反問,保持質疑,批判比接受重要……

先鋒穀永遠不會教,相處的智慧是圓融。

8

掃興的時刻多了,兩兩相對,許多東西就枯淡下來。連愛都不做的時候,一切就真的不對勁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也就是爆發在那個夏末,在春秀路的小酒館外麵,你們正喝到一半,沙夏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前後不超過兩分鍾。電話裏,他得知一個前任“走”了。從三十樓跳下,麵目全非。

沙夏的表情複雜而鎮定,像是聽到持股跌破止損線的消息,隻說:“好吧,我知道了。”掛了電話,你問他怎麼了,他說了實情,語氣十分平靜,幾乎是轉述新聞的口氣。

你比他激動,質問道:“那可是你的前任!你們曾經這麼親密,一個那麼親密的人走了,你居然毫無反應?”

沙夏一臉發蒙,又無辜:“難道你希望我表現得很過激,才代表我有血有肉?我要是表現過激,你又會不會說我還記掛著前任,沒放下?”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

“你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你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離開我的。”

“那你說吧,發生過什麼?”

沙夏提起一口氣,又重重地放下:“這麼說吧,這姑娘以前……以前單身的時候,去夜店玩,被一個朋友帶到一個包廂,都是陌生人。那晚,她遭到了性侵犯……後來精神狀態一直不穩定。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就那樣吧,一般。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別,堅決分手,走得很突然。那時候我很痛苦,我還以為……還以為她有什麼難言之隱。結果發現,什麼也沒有。她隻是喜歡上了別人,劈腿半年了,僅此而已,可能當晚,別人的車子就等在樓下,要她二選一吧。分手後,朋友跟我說,她後來精神病發作……狀態更差……但我們沒怎麼聯係了。”

你沉默。沙夏繼續自言自語:“可能是活該吧……當初一個人穿成那樣去夜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