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你氣得,聲音都變了,“你居然說活該?!”
“我的意思是,她一個女孩子,應該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不該一個人去那種地方……”
“強奸發生的唯一有罪方,就是強奸犯。”你幾乎咬牙切齒。
“道理是沒錯,但現實就這麼危險,女生必須更懂得保護自己——”
“現實就是,持你這種觀念的人多了才他媽變成現實的!”
酒精在顱內沸騰,你們都喝大了,都有點情緒過激,但你的反應超乎沙夏預料。沙夏茫然望著你,他能感覺到……你想把酒潑在他臉上。
你顯然在忍,攥著杯子,最後把酒潑進自己的喉嚨。失望的是,沒想到沙夏也不過如此……你曾以為他是不同的。
你真的以為,沙夏是不同的。
你手裏那長長一截煙灰突然斷了,掉下,燙在沙夏的腳上。他痛得一個激靈,而你沒有道歉,甚至沒有察覺你燙到了他。
他起身離去,迫不及待想去清醒一下。這明明是個美好的晚上,初夏,有風,有月,你們散步到這裏,坐下來喝一杯酒。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又搞成這樣。
他繞著街區走了一大圈。回想起你們在這附近度過的美好夜晚,雖然並不是每次都保持到最後一刻,但這次,這次,他是真的不明白。他努力反省,但始終不覺得自己的觀點有錯。前任走了,他也幾乎沒覺得這消息有多真實。分手最痛苦的時候,他已經翻篇了。
轉了一大圈,沙夏感覺平靜多了,他加快步子,繞回來,發現你還坐在原地。他有一秒鍾的慶幸,但僅僅是一秒。走近了,他發現你正在打電話,電話那端顯然是顏斯林。
“我真沒想到他居然會說‘活該’……”,這個字眼讓你無法忽略,你哭著講電話,完全沒意識到沙夏回來了。
顏斯林的聲音在電話裏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大部分男的怎麼想,我太清楚了,早就勸你別——”
沙夏就站在你身旁,顏斯林的聲音,幾乎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這下你察覺到了,才極不自然地說:“我得掛了。”
沙夏走到正麵,望著你,一種燙傷的怒與疼,從腳指頭傳導到心頭。但他不想吵了,再吵下去,隻會更疼。
回去的路上,他說:“可能,我的說法不正確,對不起。”
你說:“可能,我也有點過激,對不起。”
你們就這樣各自後退一步,貌似平安地滑過夏,入秋冬,實則一步步退進泥潭。一地都是吵架的導火索,隻是彼此忍著罷了。
直到十二月底的某夜,同居一年的最低穀期,你說好累,澡也不想洗,就想躺在沙發上刷手機,卻找不到手機,於是習慣性地問沙夏:“看見我手機了嗎?”
若問襪子、口紅、充電寶,甚至胸衣在哪兒,他大概能準確回答上來。手機那是真不知道了。你隻好借用他的iPhone來定位到底丟哪兒了,結果定位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完全不是你“一下午都在開會”的辦公室。
他這次沒有忍,直接問:“去哪兒了?”
“看朋友了。”
“誰?”
“拜托,先把手機找回來好不好?別鬧了。”
鎖定了手機,留下回撥的聯絡電話,堵著氣,鼻孔對著天花板,幹等。半夜一點,打來電話的是顏斯林,而接起來的是沙夏。
“你每次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手機也不拿,還想我給你送來嗎?!”顏斯林的聲音懶懶的,畢竟跟你太熟了,卻又不是常人可以理解、可以放心的那種熟。
沙夏冷著臉,把手機開成免提。
“現在給你拿過來還是明天啊?”
你的回答明顯在躲閃。
“怎麼啦,不會吧,又是那家夥在旁邊不高興啦?至於嗎,那麼小氣……”顏斯林那張嘴有多無所顧忌,你是知道的,但畢竟沙夏不知道。
沙夏青著臉,掛了電話,怒目圓睜:“為什麼說謊?”
“沒什麼好心虛的,我隻是下午去了一趟他那兒,聊聊天。”
“不心虛,那你為什麼撒謊?”
“這不是怕你多想嗎。”
“所以反倒是我的錯了?”
誰也沒開燈,黑暗裏,依稀看到他在唇語什麼似的,下巴一直發抖。而你頭一次感到心慌。
那晚你們真的吵了。吵到一半,樓上哐當一聲巨響,像煤氣罐摔在瓷磚上爆炸那種聲音。你們在驚嚇中住了嘴,屏息。緊接著那巨響,樓上繼續吵了起來,比你們更狠百萬倍,用詞難聽至極,伴隨各種摔東西的響動,地板呻吟著,從客廳到臥室再到廚房,聲波勾勒出追打的足跡,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有多惡行惡相。
沙夏一下子低了聲音:“我們說好不會吵的……”
你沉默了很久,小聲說:“對不起。”
9
你開始頻繁地出差,說北京的市場實在太難做。這是個體麵的理由,繞開了麵前的泥潭。每次送走你,沙夏根本不想留在北京。前腳你走,後腳他也走。飛機上鄰座的女孩一直在看日劇《逃避可恥但有用》,沙夏一邊嫌棄一邊忍不住瞟上幾眼,覺得題目道出真理。
上海也沒有歡迎他的意思:租來的公寓裏隻有一層厚厚的灰塵等著他。幾乎發黴廢掉的釀酒桶,變質的液體,提醒著他這兩年一事無成,真的是一事無成。憑空多出十萬公裏的飛行裏程,賬上縮水一位數。房東通知:租約到了。
北京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上海也沒意思。他長大一路順風順水,頭一次體驗到男人最大的焦慮莫過於事業荒廢,明明隻是想放鬆一下,也沒想到這麼一鬆,人生眼看要垮下去。他每天用長達三四個小時的健身來填塞空隙,以此鎮壓自己,不許隨便懷疑當初的選擇。
他好像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作人的非理性。
本來是決定要找你重新好好談談的。兩周年紀念日,約好要一起過,沙夏提前改了機票,飛回北京,提前回家,想給你個驚喜,但你不在。房間髒亂,顯然太久沒有打掃了:衣物堆滿沙發,排水孔被頭發堵住,衣簍裏的髒衣服堆積得快要溢出來了。想到垃圾桶會有多飽和,他連廚房都不想進。你還是個孩子,他歎口氣,突然看到天花板上莫名多出一串油彩式的深綠色汙跡,太奇怪了,怎麼會有汙漬在天花板上?他困惑了一會兒,放棄了,插上吸塵器開關,打掃起來。
差不多收拾了半個小時,屋子裏有點人樣了。書桌上的咖啡杯都發了黴,他拿走杯子,看見筆記本電腦開著。
屏顯幻化著,像海妖的召喚,他知道不合適,但忍不住。
密碼竟沒變,是你母親的生日。他帶著劇烈的負罪感,臣服給海妖的召喚,打開了界麵,手指握著鼠標。
你在臉書上很忙嘛……Tinder[7]也開著。雲端同步了的微信,一覽無餘。
掃了一眼最近的一些聊天記錄,他跌坐下來。
十五分鍾之後,他深呼吸兩次,平靜地給你發了微信,問:“在幹嗎呢?”
四個簡簡單單的字,他組織了很久。末了,還添了一個憨厚的表情符號,才發送給你。房間裏很靜,隻有電腦微信端響了一下。
又過了好一會兒,你回複:“在家呢,怎麼了?”
沙夏看到了這句,把手機扣在沙發上,捂住頭。
完全是一種第六感,你直覺不太對,拿叉子的手滑了,叉子掉在地上,很刺耳。你沒有撿叉子,拿起手機,想撤回發出去的謊言,來不及了。那個瞬間你臉色慘白。
顏斯林坐在你對麵,蘸著番茄醬吃薯條,一邊舔手指,一邊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晃膝蓋。選秀前最後的狂歡,減了四公斤,真的是饞到發瘋,夜裏做夢會打劫肯德基、麥當勞。你趁著沙夏出差,答應顏斯林出來解解悶,偷偷摸摸出來打牙祭。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句話的事,清清白白,你就是不想提前報備給沙夏。沙夏有多介意顏斯林,你是清楚的。他說過,“我是信任你,但既然你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出去跟顏斯林聚,就說一聲,告訴我”,你聽了也覺得合情合理,自然也就答應下來。
承諾歸承諾,一到現實裏,你老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報備就不報備;一想到出去見誰還得報備,你就惡心,就煩。
你以為隻要說在家,沙夏就會安心。
顏斯林問:“沒事吧?臉色咋那麼難看?”
你想了三秒,說:“不行,感覺不對勁。我先回去了。”
“什麼叫感覺不對勁?!你個重色輕友的,你答應了陪我的,回來一個月了,咱聚過幾次?!”顏斯林吼了起來,扭頭像向日葵花盤似的盯著你衝向門口。餐廳很靜,幾乎有回音,幾雙目光投來。你走後,他氣得使勁兒戳牛排,使勁兒戳。
你跑到樓下,半天打不到車。加了三倍價,叫到一輛出租車。等你心慌慌到了小區,跑上樓,在家門口整理呼吸……
門從裏麵打開了。
以前每次出差回來,沙夏都會提前把家裏打掃幹淨,點好蠟燭,鮮花插在清水裏。小別勝新歡的儀式感,這是他刻在性格裏的體麵。
其實你又何嚐不是呢?算準他明天回來,你會提前用App預約一個清潔工把家裏給打掃幹淨,省得那個潔癖的家夥挑剔你這啊那的。鬼知道這次他要玩兒什麼驚喜呢?一股怒火,肝氣上躥,你呼吸變重了。
沙夏沒開燈。房間漆黑,他的手指摳著門的邊沿,沒有讓你進來的意思。他看著你,眼裏像是落了一層灰。
“你聽我解釋……”你話還沒說完,瞟到了客廳桌子上的電腦。你盯著那個不是屏保而是顯示聊天內容的屏幕……收回後麵的話。
你惱羞成怒,情緒的瀑布,飛流直下,砸得腦開花。
你們在黑暗裏彼此怒視,然後變得平靜。你也很奇怪暴雨突然爽約的平靜。這次你們沒有吵,他選擇相信你,因為不這樣想,他將更痛苦。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的。我就隻是和顏——”
“我也沒有問你。”
沙夏錯身而去,像鬼魂穿透你身體似的,飄向了走廊。跟剛才複雜的心情相比,他的步子堪稱簡陋。他沒有坐電梯,因為一秒也無法等待。沿著黑暗的防火樓梯下去,他跑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跑了不知道多久,最後蹲在狗尿味濃重的花壇邊上嘔吐。
你在房間裏,坐在電腦前,把屏幕上的聊天記錄一一刪除,努力嚐試著,站在另一個人的角度去感覺那些對話,是否真的那麼刺眼。刪了幾句,你感覺徒勞。你往後背一靠,狠狠扣上電腦。
那隻是吐槽而已,拜托!這不就是吐槽的意義所在嗎?把抱怨吐給密友,和睦留給戀人。誰不是這樣?你相信他一定也對朋友吐過你的槽……而你一定不去看。誰都需要吐槽,需要一個通風口……
現在好了,通風口被堵塞,憤怒如毒氣室困住你,你嗆得無法呼吸。這是他自找的,沒有人該偷看。對。你努力靠近這個邏輯,以減少內疚,卻越想越氣。
10
沙夏沒有回來,你也不知道那個晚上他去了哪裏。
淩晨,你發現自己和衣躺在沙發上,腳麻了,動彈不得。手臂很冷,摸到手機,舉起來看,沒拿穩,手機砸在鼻梁上,一股酸疼,從鼻腔衝上腦頂。
他的留言是“我們之間不該變得這麼醜”。
在登機的前一刻,沙夏一直抱有希望你會來機場,就跟無聊電視劇裏一樣。但你沒有,始終沒有。好像又不是很意外,他在心裏有一點自嘲,很哀的那種。記不清是第幾次從北京飛回上海了,這兩年往返周折,得到一個早就清楚隻是不願意承認的答案——靈魂伴侶,沒錯,但生活伴侶,是另一碼事。
在起飛的時刻,他就已經原諒你了。其實也談不上原諒,他隻是接受了,愛是愛,生活是生活。
他決定接受Bryan的那筆信托,好好做出“子曰”來,沒什麼好猶豫的。猶豫的隻是,去什麼地方做,以及怎麼做。
他在飛機上一邊考慮,一邊望向舷窗外。穿過雲層的紋理,機翼正刮過一片荒原。風力發電機插滿山頭,像是大地病了,在做針灸。他昏睡過去,又醒來,發現外麵入夜了。打開遮光板,驚覺星辰綴滿了眼簾,他是真的飛在星星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