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刀鋒與絲絨2(3 / 3)

隔著舷窗,他幾乎可以舔到那些星星,距離就像撒在蛋糕上的金粉那樣近。一瞬間,沙夏意識到,在這麼大一個世界裏,一個人能找到的自洽之路,窄得可憐,卻長得可怕。試圖相愛,大概是因為每個人都很害怕被稀釋在這個世界裏吧。

但愛不解決本質問題。本質就是孤獨,它甚至不是個問題,它隻是本質而已。

夜航俯瞰的視角,賦予神秘的勇氣,沙夏還是想到了風眠湖、無極山、你奶奶的作坊。與其苦苦勸說你加入,不如自己先做出起色吧,人人都會看到的,你也會看到的。

衛生間的指示燈從紅跳到綠,沙夏站起身來,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去洗手間清醒一下。他盯著自己鏡中的臉,想,對,是時候了。

回到座位上,他已經開始在腦海裏寫商業計劃書。關於如何利用那筆資金,如何找老楊租下那宅子,打什麼營銷牌……他興奮起來。要複原“子曰”這款酒……複原你喝到“子曰”的那一刻,嘴角的笑意。

他總覺得,好像複原成功的那個瞬間,你們就可以從頭來過。

11

沙夏走後,在空蕩蕩的公寓裏,你突然發覺自己無意識地染上了一些他的習慣:吃了飯,立刻洗碗(而不是放置在水槽裏),隨手清理排水孔的落發(而不是到堵塞了才弄),衣服隨手掛上衣架(而不是扔向沙發)。你裸身站在花灑下,看著紙巾上清理的掉發,想,是否以後真的會這樣,在陌生城市,居無定所,每次遺傳一點兒親密戀人留下的細微習慣,卻僅此一點兒,始終一個人生活?

天花板上,那個放射狀的墨綠色的痕跡,沙夏會注意到嗎?那是你嚐試自己做菠菜黃瓜鳳梨汁的時候弄上去的。你徹底搞砸了,攪拌機沒按緊,汁水一股腦兒地噴了出來,到處都是……從你的臉到廚房台麵,都變成綠的。你花了一個晚上才弄幹淨。

想來那個場景真的很搞笑,出醜的時候你想過拍照發給沙夏,樂一樂的,但你沒有。你覺得他不會樂一樂,覺得他可能會笑你,或者生氣,但不會樂一樂。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推測他。所以你還是習慣性地點開顏斯林的頭像。

“猜我剛才幹了什麼?”

照片上的你吐著舌頭,綠頭綠臉的菠菜汁,沿著牆磚一直綠到天花板。顏斯林笑得前仰後合,“你個‘白窮蠢’。”他說。

他損你向來特別狠,但你也不怎麼生氣,真的是太熟了,有個說法是,看兩個人有多熟,就看他們怎麼損對方。沙夏是不會的,你沒法想象跟沙夏之間這樣刀子嘴豆腐心,他總是太認真。總是分不清什麼是玩笑。

“我們可能分手了。”你告訴顏斯林。

你以為顏會和你彈冠相慶,沒想到他一反常態,問你:“那你還好吧?”過了一會兒又說,“放心啦,他肯定會先回來找你的。”

你眼眶有點濕。見你老久沒回微信,顏斯林說:“一會兒再給你打電話。”他的選秀迫在眉睫,往往電話裏說不了兩句就得匆匆掛掉,說“一會兒打回來”。

經常再沒打來。

12

排練廳裏,一股莫名焦慮的氣氛在蔓延。某種詭譎的“磁場”,逼得每個人不得不去攀比誰吃得更少,表現更好。誰的粉絲團又大漲了,誰又找到金主爸爸了。誰的臉已經小得一個鐵勺子就能照得下了,誰得用加大號手機屏照著才能抓發型。

“你他媽為什麼每次都要搶我的鏡?!”身後的隊友突然發起飆來,吼聲有回音。大家愣了一下,動作一慢下來就亂了,不知道他在吼誰。

“說的就是你!顏斯林!”

氣氛凍結了一瞬,顏斯林回頭一看:果然又是死對頭。周圍瞬間安靜,隻有音樂還不明就裏地繼續著,隊員們紛紛收了舞步,或雙臂抱肘,或雙手插兜,下意識地站隊,涇渭兩分,靠邊了。

顏斯林微妙地發現,幾乎全部都站在對方那邊。聽說那孩子本身就是“星二代”,家世背景剛硬,早就內定了冠軍非他莫屬,其他人不過爭個第二、第三。同批次的隊員都挺跪舔那孩子的,但顏斯林出國久了,什麼星不星的,沒放在眼裏。大概就是因為這態度,那孩子把顏斯林當死對頭。

“不就是排練場,哪來的鏡頭,誰搶你的了?!”

“這動作,這樣,這樣的時候,”那孩子邊做邊罵,“這都不會,來這裏幹什麼吃的?!每次都撞到我!”

“誰撞到你了?”顏斯林白眼兒都翻到了後腦勺。

“臭傻叉。”

顏斯林感到一陣血往上湧,拳頭已經攥緊了,他瞟到有人在竊笑。這場景他熟悉極了,圍觀的同學,看好戲的眼神,從小他就受夠了。他一度以為這樣的噩夢早就擺脫了。

編舞朝他們過來了:“怎麼回事你們兩個?!”

隔著五米,顏斯林幾乎能聞到那家夥腋下的汗味,他真是憋著氣解釋:“我有腰傷,這個動作,我跳不了。他說我搶了他的鏡。”

“厲害哦?跳不了?那你怎麼想來這裏的?”編舞朝攝影比畫了一個掃脖子的動作,幾個攝像機鏡頭垂閉了。

編舞把門一掩,拉過那孩子,耳語了兩句,看樣子像是在順毛,但編舞每說一句,那孩子臉上就多一個五官在罵人,接著摔門而出。巨大的回聲與鏡子共振,遲遲不散。

“不要再有下次,這裏也沒有借口。”編舞轉身回來,板著臉,低聲警告顏斯林,“再給我添亂,一萬個Tonia也救不了你。”

編舞口音太重,說Tonia發音像“脫你丫”。顏斯林背過去笑,音樂繼續,編舞示意攝像師繼續拍。大家沒事兒人一樣又回到剛才的位置,像機器人被暫停後的重啟。

熬到了休息的點兒,顏斯林幾乎是一屁股坐下來,腰疼得像是注了酸,腳踝發脹。小時候練馬術和擊劍落下的傷,老是關鍵時刻掉鏈子,說犯就犯。他一個人在角落,正疼得齜牙咧嘴,聞到盒飯來了,隔著一個大廳,他就知道又是香菇雞丁白米飯,配炒萵筍;有的人也許分到的是鰻魚壽司配味噌湯,但隻有三份。這東西換作以前,他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吃,現在人人都在搶。花絮鏡頭還在直播,他還得演。顏斯林想要站起來去拿一份,但是真的撐不起來,放射狀的疼痛從側腰擴散到胯骨,他懷疑小關節錯位了。

就在這時候,一片陰影從頭頂上罩下來。那孩子不知道從哪裏出現,手裏拿著一盒鰻魚壽司味噌湯,遞過來,跟顏斯林說:“Sorry噢。”說完嘴角斜斜地一笑。

顏愣了,接過盒飯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好小氣……這一部分,花絮可都拍著呢,傳網上去又讓那家夥吸粉絲兒了。顏斯林懷著一瞬間的羞愧,認真說了“thanks”。他正感動著,掀開盒子,聞了一下壽司,又聞了聞味噌湯,狠狠皺了下眉。

他不願意相信,就又聞了一下,然後臉色徹底變了。

顏斯林咬著牙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端著那盒味噌湯,走到那孩子身邊去。那孩子正在跟幾個隊友圍成一堆,有說有笑,顏斯林二話沒說,把湯和壽司一把扣在他頭上。

那孩子被鎮住,不說話了。他用一種慢動作將上衣脫掉,抹掉了頭上的壽司米粒兒,瞬間爆發式跳起來,順手掄了個煙灰缸就給顏斯林蓋過來了。

鏡頭把這一幕全拍下來了。

保安跟攝像、編舞,全都撲上來拉人,而隊友們卻紛紛閃開,退得遠遠兒的。

“抽風哪,怎麼回事兒?!”

“你他媽敢往我的飯裏撒尿,是人嗎你?!”顏斯林怒罵。

那孩子被人拉著,挺著胸膛掙紮著往前蹦,食指都快戳到顏斯林眼珠子裏邊兒去了:“你有什麼證據胡扯?我好心好意給你送飯,×你媽的……”

“有種調監控,敢說你沒往湯裏撒尿……”

編舞簡直一個腦袋五個大,一臉“遇到這幫小子算我倒黴”的痛苦表情,撥電話找總監。

“怎麼回事兒呀?”總監一進來,臉拉了八尺長,“能有多大點兒事兒啊,你死我活的?”

顏斯林說:“調監控。”

“我這兒沒監控,你家Tonia也不在。”總監叼著煙,慢悠悠吸了一口,吐了,撩著眼皮瞟顏斯林,好像在看一條狗。

那孩子麵露得意,錯著下巴,邪邪一笑。總監是他那邊的人,顏斯林馬上就明白了。但他的嗅覺不可能錯。一滴香水擴散到三室一廳的空間他都能聞得到,更別說那湯裏,尿騷味兒……臭得快把自己頭蓋骨掀起來了。

顏斯林點了點下巴,確認這鬼地方他受夠了,抄起手機就往外衝,根本等不及打車軟件,直接攔了輛出租車。顏斯林坐進去就跟師傅說:“往前開。別問我去哪兒,開。”

開出兩個路口,司機心慌慌的,不停在後視鏡裏瞟他:“小子我說你失戀了別想不開,啊?吐車裏得加一百啊……”

“給我閉嘴!”顏斯林吼完,發現司機也沒還嘴,表情恐慌,一看:後視鏡裏出現一輛不停閃大燈的改裝悍馬H3,虎頭豹臉,來勢洶洶,牌照是遮了的,硬生生追上來,貼著貼著就近了,從左邊硬超,猛地超到前麵,尖銳地刹車,接著是砰的一聲,白煙,臭膠皮味兒……出租車追了H3的尾,H3倒是沒事兒,可憐的出租車整個前臉都撞廢了,引擎蓋翹到了天上。

還沒反應過來,隻見從H3裏下來一堆人,蟲子破卵而出似的,朝出租車圍過來了。顏斯林哆嗦著,想報警,但手抖得刷不開解鎖。慌亂中他根本連“110”都忘了撥,下意識撥的是你的號碼,你在快捷列表第一個,剛點下去,砰砰砰的砸門聲,震得手機滑到座位底下去了。

人頭組成的陰影圍上來了。出租車司機打開車門,爬著下了車,鑽進一堆人腿中,逃了。那幫人伸出四五條胳膊,從撞爛的車門裏,把顏斯林活活拖了出來。引擎蓋發燙,車輪的膠皮味兒,熱烘烘的汽油味兒……劈頭蓋臉。顏斯林死命用手肘抱頭,被煎魚似的翻麵,死死摁在車身上,橡皮泥似的挨揍。他依稀看見那夥人的臉被玻璃映得變了形,長扁長扁的,都是有備而來的腿腳,要揍,但不能留下把柄,也不能致命,隻揍顏斯林的背、屁股。劇烈的應激反應讓他忽略了痛感,他看見車裏的儀表台上蹲著一隻玻璃的方形車載香水。他拔起來,抄起就轉身砸,朝那些家夥一個一個砸。

有個家夥應聲倒下,兩股紅,油彩似的,從額頭上淌了下來。飆血了,一幫人愣了一下,顏斯林見機拔腿就逃,他有點記不住怎麼收場的了。出租車司機哆哆嗦嗦爬到馬路牙子上打了110,警笛圍過來的時候,顏還在跑著,被一群人死死追著。

13

你是在網上看到這消息的。有那麼兩個小時,熱搜標題不堪入目,一連串視頻跟照片底下,評論烏七八糟,你幾乎不能相信那人是顏斯林。你第一時間撥電話給他,沒人接,一串留言轟過去,也沒動靜。

隔了半個小時,他懶洋洋地回了個語音:“沒事兒啦,就是幾個幕後推手發生利益衝突,捧誰不捧誰的問題,我就一棋子兒。”顏斯林用語音回複你,語氣輕描淡寫。他沒告訴你,他被打得肋骨骨折,打了固定,臥床靜養,每天用玩手機和睡覺打發時間,像個廢人。

那段日子,顏斯林看到手機就怕。網上那些評論,罵什麼的都有,不堪入目,沒有麵孔的惡意,萬箭穿心。他看了睡不著,不看也睡不著。一到夜裏,他感覺有個攪拌機進了頭蓋骨裏,不停地攪拌腦漿。

出事兒之後,Tonia也沒出麵,隻打了個電話給顏斯林母親。顏斯林躺在床上,豎著耳朵,斷斷續續聽見Tonia說了些什麼“做藝人啦,難免的啦……食得鹹魚抵得鹹嘛……”之類的。母親拿著電話走出去了,隔著牆抱怨:“就這一次,就一次,他爸沒捐錢,他就搞砸了,真的是……太不省心了……”

顏斯林聽到了,他睜開眼,盯著天花板,又閉上。你的電話打來,振了好一會兒。顏斯林看見了,掛斷。

[1]托妮亞,女子名。

[2]形容詞,極好的。

[3]賈斯汀·比伯,男子名。

[4]裝在舞台大幕外左右兩側的豎排燈光,靠近台口的位置,光線從側麵投向舞台表演區,叫“耳光”。

[5]糟糕的一天!

[6]角色扮演。

[7]一款社交軟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