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心底的青苔1(2 / 3)

你的蝦米播放器變得安靜,從“最近播放”的曲目來看,你可能很忙,難得再有一整夜一整夜聽歌的時候了。一個月之前聽過兩三首粵語老歌,再沒換過;而你曾經作為禮物編給他的那幾列歌單,一直還在,一直沒變,這多少令他有些安慰。

隻是他幾乎再也不敢去聽了。

“好變態啊你……”樹樹每次抓到沙夏又偷刷你頁麵,都罵。

“……”

“你這麼想她,找她去唄!”

“……”

沙夏把眼皮從手機上撩起來,白了樹樹一眼,抿一口啤酒,裝作輕鬆的樣子,心裏卻在碎大石,咯嘣咯嘣作響。何嚐不想去找你呢?難的不是找不找,而是找了之後又能如何?他其實特別想找你喝一次酒,就一次,最好是在KTV,先自灌一瓶威士忌,再給你點齊秦那首《缺口》,原唱,就這麼靜靜挨著你肩膀,聽完。要麼就是馬條的《傻瓜》。李亮辰的《再在》也行,或者邱比……對,邱比的《整夜大雨》。

但最喜歡的是Tom Waits,想送你所有的Tom Waits。

也僅僅是這麼想一想而已。你一定不會喜歡Tom Waits。沙夏清楚,你們喜歡的從來都不一樣,大部分完全相反,但人,不就是被和自己相反的人吸引嗎?

沙夏沒有存你的手機號碼,但那串數字,化成灰他都記得。一個星期三的深夜,12:31,12:33,12:40。

那串數字像外星信號一樣,突然撥過來了。三通未接,他是第二天六點醒來時看到的,一瞬間幾乎心率失調。分別的日子,極其偶爾的,你的電話會在深夜打來,一打就是兩三個,他總是錯過,總是。偏偏第二天起早,看見了,在微信上回問你“怎麼了?有事嗎?”你又好像昨晚從沒打過電話一樣,不回他,也不留言。

很多次了,他都在琢磨,那樣的夜裏,打那個電話的時刻,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你是賭定了沙夏跟個老幹部一樣,每晚十點就睡了,不可能接得到,才故意打的,還是真的想要說什麼,抑或,什麼也沒想說,就想打一個試試?

就你的習性來看,肯定是最後那個選項。那你是跟誰在一起喝了酒呢?顏斯林嗎?你醉了嗎?回家安全嗎?或者,回了家嗎?

這些雜念,到現在了,還會紮得他心如亂麻。

又隔了一個星期,你禮貌地,客客氣氣地,像個乙方一樣,在微信上突然打招呼,問:“方便嗎?有個事兒想問問你。”

“盡管說。”沙夏隔著屏幕,盡量裝得大度、自然。

“老楊跟我說,你把奶奶的作坊打掃出來了?”

“呃……怎麼了?你……不願意?”

“我OK啊,又不是我的房子。是顏斯林……他最近遇到點兒麻煩。

可能得去你那兒待一待,散散心。”

“出什麼事兒了?他還好嗎?”

“沒啥……你方便嗎?我記得空房間挺多。”

“方便啊,有什麼不方便的,隨時來啊。”

“OK,那我跟他講哦,到時候你們自己聯係。”

你看到對話框頂上,一直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隔了好一會兒,對方還在輸入。

起碼三分鍾過去了,對方什麼也沒輸入過來。你失去耐心,把屏幕按滅了,再打開的時候,才看見兩個字:“好的”。

你幾乎在心底歎一口氣。這家夥……還沒變哪。

7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七八,下一節,擠壓睛明穴……”

顏斯林一邊在心裏數數,一邊麻著膽子往前走。他本想“走夜路大聲歌唱”,但真的……不敢。他隻能把眼保健操咬碎了,塞進節奏混亂的喘息中。天色已經全黑了,無月無星。手機打出的光每次隻能把黑暗推開兩米。兩米以內,夜路如緩行的蛇;兩米之外,是堅不可摧的黑暗。

視野的邊緣,有一粒詭異的熒光閃了一下。

魂飛魄散之後,五髒六腑都錯位了——顏斯林感覺心髒唰的一下藏到膽囊後邊兒去了,膽囊又試圖鑽到膀胱背後躲著。他感到尿急,盜汗。恐懼的極致是一種嘔吐感。

“幻覺,幻覺。別看。往前走,跑起來,哦不,別跑,穩住,就這速度,走。”額葉皮層在叮囑他,但杏仁核不聽使喚。他想快些,但做不到,雙腿顫抖著發軟,仿佛骨骼正在被液化。接著他碰到了什麼,一團雜亂的羽毛,怪叫著朝他撲過來,他反射性地怪叫了回去,彈射般地跳開了那團“東西”——他被自己的叫聲嚇壞了,這還是自己的聲音嗎?!

一群……家禽。天知道是鴨子還是雞。魂都掉了,手機也掉了。顏斯林氣得朝它們踹了一腳,卻踹了個空。他狼狽地從趔趄中恢複過來,摸著喉結,感到聲帶因為猛然嘶叫而刺痛起來。但願明天不會啞。

手機呢?他摸索著,掉哪兒去了?一點兒光都沒了。黑暗卷土重來,他覺得自己像是核爆之後唯一的幸存者。這星球上唯一一個被剩下的人。

找到了,找到了,這兒……他循著那一粒光,把手機從草叢裏摸出來。借著那一粒光,他把手機翻過來一看,手機屏沾滿了……該死的,那是泥,還是雞糞?!

不會吧……紙巾,紙呢……拜托。不顧了,他咬咬牙,用手抹掉屏幕上的汙漬,撥號。沒人接聽。聽筒裏湧出令人陷入絕望的嘟嘟嘟忙音。他就著那忙音大喊:“沙夏,你到底在哪兒啊?!接電話啊!”

一想到手機沒電了要徹底完蛋,顏斯林隻好收住脾氣,敦促自己快點兒。眼前就隻有這一條路,還好。順著走下去就好了,會好的,會好的。顏斯林整理了呼吸,意識到:有時候,當生活變得隻剩一條路了的時候,反而容易一些。

微光虛弱地探向虛無,腳下的路又折了一個發夾彎,拐向另一邊。希望是最後一個彎兒了……今天的步數肯定爆棚。得有十萬步?百萬步?他甚至真的查看了下,其實才一萬五。

不遠處,一陣摩托車引擎聲傳來,顏斯林一驚,站定,盯著瞧:那車燈像一顆會走路的星星,穿林而行,不時藏匿在彎道處,不時又鑽出來。

顏斯林喜出望外,又突然緊張。想明白自己沒什麼好劫的,他反而坦然了。管他的,誰劫誰還不好說呢,這摩托車老子坐定了。顏斯林站住,看著車燈折過最後一個彎道,近在眼前。引擎漸漸地溫和下來,停了。

那頭盔發出一個聲音,有點兒甕聲甕氣的:“你也有今天哪……”

“你現在想起來接駕啦?!”顏斯林差點把手機朝那頭盔砸過去。

8

“脂環王”的臉正在變形。猙獰而抽象的,像威廉·德·庫寧畫中的《女人》,顏料撕破了線條,動了起來,一種電音般不和諧的噪聲飄浮在暗處,隱形人在用刀刮玻璃,反反複複說:

不打算推你了不打算推你了,太亂了太亂了,痕跡打掃不幹淨了打掃不幹淨了,被扒出來公司會很虧很虧會很虧……

肮髒的口水,從漏了的下水道洞口湧出來,淹過來,到胸口,脖子,鼻尖……

有公雞在外麵打鳴,倔強地,一聲,又一聲,再一聲。顏斯林再次從噩夢裏驚醒,鬼壓床。濕透在冷汗裏,意識是有的,但身體化作黏稠的膠水,想動而不得。

四周是兌了水的墨,薄薄地暗著,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板床上……小房間,白牆,他想不起自己在哪兒……足足躺了一個世紀,肢體慢慢回歸意識控製,可以動了,OK,“這裏”……昨晚他剛到“這裏”,這是你奶奶的老宅子,你跟他保證,這裏絕對“安全”。

顏斯林有點費力地去抓手機,好不容易摸過來,死硬如破磚。他依稀想起自己昏睡之前一直沒關手電筒,所以……很好,這下手機沒電了。

有光,微光。

黑暗不再那麼結實了,天邊一線紅光。那是什麼……朝霞嗎?他努力從床上撐起身子來,窗外的晨曦很淡,被稀釋的夜色正在迅速消退,霧狀的,淺橙色的天際,越來越亮。他在床沿上呆坐得足夠久,久到周圍什麼都能看清了。

他站起來,走出房間。經過走廊,隔壁的房間也是如此:家徒四壁,性冷淡風;說好聽一點——極簡風,禪意居。瞧那張潔白的床,整齊得就像沒人睡過一樣。

空氣……站在走廊上就能聞到,林間的空氣,翠綠色的味道,是樺樹沒錯,他認得。夜雨將樺樹釀出白蘭地一般濃鬱的醇香,那氣息瞬間激活了大腦深處的海馬,把他送回六歲的夏天,他在爺爺奶奶家度過,隻需走出馬場,四野就是像這樣的丘陵,風吹過青山、溪水、蟬鳴,槐花兒把陽光咬碎了,一地斑斕。紫檀衣櫥泛著脂膏之光,麝香味道很濃。爺爺還在,保姆們圍著他轉,他沒有一刻是獨處的。

獨自一人的機會,他從生下來起就好像沒有過。

饑餓感在這時候適時而至,一想到再也不用記錄該死的卡路裏,顏斯林就感到痛快。但問題是,除了那隻打鳴的公雞,眼前沒有任何食物。

顏斯林轉悠到樓下,踮了踮腳,朝窗子裏邊張望:裏麵像個實驗室,空空蕩蕩的,幾塊島台上,放著不鏽鋼罐子,各種容器,各種桶。門沒有鎖,顏斯林耐不住好奇,推門而入:台麵上散落著軟管,一堆體溫計一樣的測量儀器;一本筆記,攤開著,有水漬,看起來用很久了,寫著一手好字,筆鋒勁道,都是些隨手記的比重、數字、配方,還有一些鬼畫符,勾著些問號、橫線——

穀物:

皮爾森麥芽,78%

小麥麥芽,10%

維也納麥芽:10%?

(焦香水晶麥芽2%?)

糖化:

63攝氏度保持45分鍾

75攝氏度保持15分鍾

啤酒花兒:

西楚,7克,75分鍾

斯特林7.5%AA,15克,10分鍾

施蒂裏亞古丁,14克,10分鍾

馬格南?

酵母:

法國塞鬆酵母

發酵:

23攝氏度開始發酵,自然升溫

發酵完成後降溫至0攝氏度沉降

其他配料:

桑葚20克

陳皮10克

甘菊5克

(薰衣草5克??)

沸後,熬煮袋中浸泡10分鍾

“看什麼看!”後麵突然來了一嗬斥,嚇得顏斯林一哆嗦,本子掉地上了。

沙夏瞪著他,走過來,一把撿起筆記本,扔進抽屜,關上。他剛遊泳回來,披著一條長長的沙灘毛巾,若隱若現的腹肌格子,像一板巧克力。沙夏轉身上樓,邊走邊歪著頭擦頭發。沒過兩分鍾,他再下來的時候,已經換好了外套,喊了一聲顏斯林:“老楊、樹樹都來了,一起下去吃早飯?”

“早飯是啥啊?碳水我不要的啊……”

走下最後幾級台階,顏斯林聞見潮濕的木香。整片屋基被墊高了一米,離地隔潮,空出來的部分剛好堆放柴捆,碼得整整齊齊。還有些鏟子啦、斧子啦,靠牆放著;屋簷下還橫著兩根長長的釣魚竿,兩柄長長的槳。

走在院子裏,一陣急促的呼吸聲突然近了——顏斯林一回頭:隻見兩條金毛,一大一小,渾身濕漉漉地滴著水,正朝自己傻乎乎哈氣。不對……靠!——像個滾筒洗衣機突然炸了似的,它倆滾圓滾圓地甩起了毛,水花呈弧形,灑了一天一地,顏斯林躲閃不及,被噴了一身。

沙夏的喉結跳了一下,臉上繃住,忍著沒笑,但嘴角的弧度還是露了幸災樂禍的餡兒。樹樹倒是笑得一口煎餅掉到了地上。多看了幾眼,突然她指著顏斯林,鬆開嘴,蛋白兒碎碎往下直掉:“喲?這不是那誰,那誰……”那那那了半天,還沒那出來。

沙夏一把扯了紙巾,接住樹樹的碎渣,擦掉,說:“我介紹下啊,這位,顏斯林,我……好朋友的……好朋友,來這兒散心的;這位,樹樹,本地土生的,神人一個;那位就不用說啦,老楊,給咱做著早飯呢,”沙夏介紹完一圈兒,“好啦,吃飯吃飯!”

“不不不,你聽我說,真的,你看過沒有,就是他,嗨,節目裏你不叫顏什麼,你叫那個……”

顏斯林直躲:“撞臉啦,哎呀,我洗個手,馬上回來。”

沙夏使勁兒拽了拽樹樹的袖子,使眼色。他意識到,這地方,你竟然沒帶顏斯林來過。為這一點兒險勝,他無緣無故有點寬慰。

老楊笑嗬嗬地端著早餐過來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又問顏斯林:“要不要牛奶?”

搖頭。

“豆漿?”

幾乎隻花了一頓早飯的時間,沙夏就有點兒後悔讓顏斯林來這兒了——大不溜都沒那麼調皮,攔都攔不住,非要端著豆漿和煎餅果子,跑到後院兒,坐在湖邊茶寮上吃早飯。顏裝模作樣地盤著腿,整理一下衣服,掏出手機一陣拍,拍著拍著,明顯腿麻了,齜牙咧嘴地調整姿勢,膝蓋一動,不出意料地打翻了豆漿,不出意料地找不到紙巾,不出意料地元音口型開罵……

沙夏心想,要膽敢用白麻掛帳當抹布,就把他踹湖裏去。

這座茶寮是搭給你的,你沒來的時候,這茶寮是遊泳跳台,碼頭,停泊著樹樹的駁船。沙夏看著顏斯林那放肆樣兒,忽然又想,也許這就是你為什麼跟他做多年朋友的緣故吧,“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岱說的大概就是顏斯林這種人,純潔的小惡魔,從來不吝於把自己的癖與瑕坦露示人。張岱也是個“富二代”,果然。

但是該死的,真希望坐在茶寮上的是你,而不是你這個讓人頭疼的死黨。

9

“要不要我帶你遛一圈兒?熟悉熟悉周圍?”沙夏問顏斯林。

“誰要你帶,我自己遛。”

“行。”

沙夏一頭鑽進作坊繼續捯飭他的酒;老楊回山上的無名堂了,樹樹也不曉得去了哪兒。連狗狗都被牽走了,大家各司其職,沒人理會顏斯林。

長大後這麼多年,顏斯林還從來沒被人這麼晾在一邊過。他永遠是群體的中心,那個唾沫星子橫飛,被人圍著的家夥。突如其來的安靜,叫他有點發呆。周圍的一切也有點呆呆的:樹、草、房子、湖泊……小鎮門口過往的農民,低頭扛著扁擔,都各成宇宙,不把他看在眼裏。

顏斯林很快無聊得全身發毛,門口就一條街,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隻需要二十分鍾。在茶寮上看湖,坐了五分鍾就坐不住了,摸出手機。靠,還沒充電。時間還是汪洋一片,望不到頭,心裏憑空鑽出一萬隻貓,撓著抓著,不是辦法啊,這麼下去。顏斯林琢磨著,他來這兒,可不是為了一天三頓飯,混吃等死的。

這才第一天!第一個上午!第一個小時!

還好,樹樹回來了,她牽著紅棗、青棗,路過院子門口,看見顏斯林坐在門檻上假裝刷手機,可憐兮兮的,喊了一聲:“我去鎮上檢疫,一路?”

馬兒漂漂亮亮、乖乖順順的樣子,顏斯林見了,樂嗬嗬上去,剛靠近沒兩步,聞到了一股雞屎味兒,嚇得一哆嗦,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捏著鼻子皺著眉。

“你是怕馬,還是怕雞?”樹樹哈哈大笑,拍了拍竹筐裏兩隻大母雞,肥成兩隻球,咯咯咯,不安分地叫著,探頭探腦的。

“小時候眼睛差點被啄了,見了就怕。”

“看不出來……公子您還見過活的雞。”樹樹酸了他一把,轉身把雞籠子取下,拎著,朝對街的鄰居家拎去。一個老爺子打開了門,說了幾句鄉音,寒暄幾句,顏斯林也沒聽懂。反正看得出來,母雞是送人了。

顏斯林這才覥著臉追上去:“欸欸欸,我想騎紅的那匹。”

“還想挑?!”樹樹翻身上了紅棗馬,抬了抬草帽,“你隻能騎青棗,一百塊起步價,騎半小時;加時另算。沒微信,付錢給現金。”

“什麼呀你這?!欺負外地遊客哪?!”

“噢,你外地遊客哪,那得加倍。”樹樹大笑起來,夾了一下紅棗的肚子,馬鈴鐺清脆地響了起來,背影一搖一晃地走前邊去了。

顏斯林隻好拽住青棗的籠頭韁繩,停了它。青棗一看就性子溫順,顏斯林輕輕一扶鞍頭,一個漂亮的翻身,躍上去了。

“看不出啊,會騎馬?”樹樹回頭一笑。

“開什麼玩笑,朕小時候可是騎術冠軍。”

“吹吧你。冠軍跑這兒來幹嗎……”

顏斯林的確好久沒有騎馬了。他持韁,挺胸,深呼吸:混著馬兒、野草、陽光和土壤的鄉間氣息,像吸入了一整片自然。收割季已經過了,風幹天燥,田野裏時不時突然飄來一陣燒秸稈的味道,卻看不見藍煙是從哪裏升起。顏斯林發現他特別喜歡這個味道,那氣息突然把他帶回陽光燦爛的深處,光箭簇擁著他,記憶被點燃,柴火堆得高高的,視線也變得高高的,像高高的童年的夢……那煙熏麥秸的氣味就是夢的味道,化為一股青煙,躥入光的隧道。

顏斯林的童年是充滿了這種氣味的。馬場離爺爺的山莊隻有兩公裏,夜裏安靜的時候,能聽到各種動靜,馬兒的嘶鳴,公雞打鳴,蛙鳴……

教練是個英國人,小個子,一雙淺黃色的長睫毛,茸茸的,顏斯林老想摸。教練一副落魄貴族的派頭,教學不太負責,對小孩子一律稱讚“棒極了”“好樣的”。

“你要認認真真地幫你的馬刷毛,與它親近,感受它的性格,尋找你們的聯係。”教練這麼說,讓顏斯林懷疑是教練想偷懶,才讓自己去刷毛。顏不想刷那匹給兒童騎乘的矮種馬。他喜歡的是貝拉,栗色的阿拉伯馬,奔跑起來,毛皮猶如銅製的波浪。

無論多幹淨的馬場總有免不了的氣味,這讓嗅覺敏銳的顏斯林煩躁不堪。上課的第一天完全是幻滅,他以為他很快就能像個王子一樣騎著貝拉馳騁,說不定還能跳障礙,沒想到光是戴馬轡就花了一周,因為顏斯林暴躁,沒耐心,總是不能把銜鐵喂進馬的嘴裏。夏天結束的時候,受銜,坐姿,才剛剛有架勢。

第二年夏天,鬆韁慢步,輕快打浪,這些漸漸會了。但顏斯林顯然不滿足於胯下那匹矮種馬,他覬覦的始終是貝拉。在俗語中,形容一匹馬輕快走的時候,左右肩交替起伏運動的感覺,叫作“浪”,有的馬“浪”大,有的“浪”小。貝拉就是一匹浪大的馬,但顏斯林根本不知道。災難也是在那時候發生的,他趁著教練不注意,在貝拉休息的時候,偷偷踩著梯子翻上了貝拉。但他沒有想到貝拉那麼高……他簡直覺得自己要被頂上天去了,一緊張,所有的動作忘得一幹二淨。他完全無法用上腿部的力量控製貝拉,整個人重心一仰,被貝拉一個浪就掀翻了,摔在地上,差點踩死。教練驚慌失色,遠遠地把咖啡杯一拋,衝過來救場,嘴裏祈禱著:“沒事沒事,別告訴你父母,你沒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