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閉上了眼睛,X把身體向後躺著,盡量放鬆。嘶嘶地,隨著脈衝燈頻閃,它仿佛聽見電流聲,但其實什麼聲音也沒有。周圍安靜極了,窗外的雲層陰沉欲雨。

一節課的內容灌輸完畢,係統指示燈顯示暫停,課間休息。就在它有些困惑,正在不知道是該接著學習,還是該去走一走的時候,蘇鐵路過教室門口,意外看見裏麵有人,走過來一看,竟然是“寧蒙”。

“你怎麼到教室裏來了?”他問。

“對呀,來補課。”X回答。

“你的身體受得了了?”

“對,寒假去做了治療,現在已經沒事兒了。”

“這麼快?效果好嗎?很昂貴吧……?”

“……還行……吧……”X回答。

蘇鐵心想,既然可以治,那早幹嗎去了?但他嘴上沒說。“太厲害了……我還正說去地下室圖書館看看書呢,以後你還去那兒嗎?”

“應該不會了,我以後都跟其他人一樣在這兒學習。”

“也好,這樣快些。那我們以後經常出來玩兒吧,反正你對眼機什麼的沒問題了。”

“當然!”

等寧蒙睡到中午醒來,發現床邊的地鋪已經沒人了。她一個激靈,爬起來,打開電腦,從星曆中監視X。它正閉目養神,規規矩矩坐在教室接受電信號灌輸,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時間,這已經是X的上午第四節課了。

“怎麼樣?”她用電腦打出一行字,問X。

“挺好的,放心,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遇到蘇鐵了,他來給你問了個好。”X第一時間用眼機秒回,“再過兩周,蘇鐵的一個朋友在奧德賽號舉辦生日聚會,請你去。”

“怎麼去?無人機現場嗎?”

“是的。”

“那豈不是隻有你替我去?”

“沒問題,”X爽朗地答應下來;見寧蒙立刻眉頭一緊,它又趕緊補充道,“我是說……如果主人您允許的話。”

14

剛好是個周末,李吉的生日派對可以從周五下午一直延續到星期六,從甲板一直延續到沙灘。這也是奧德賽號停留在紅海的最後一個周末,下周一,他們即將啟航,離開紅海,穿過曼德海峽、亞丁灣,經過阿拉伯海,前往南亞次大陸。

這也意味著,她必須和胡驕告別了。未來,如果奧德賽號再次環遊回到這裏,他們也許還會見麵,也許不會。誰也沒有提起過離別這件事,在最後一次夜潛歸來的小船上,他們沉默地坐著,彼此靠得很近。頭頂上是漫天銀華,海風伴隨著引擎聲,把臉龐吹得冰涼。

她隻是說:“周五晚上的派對你一定要來。我叫上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讓他們都認識你。”而他隻是輕微地點點頭。

他的目光一直投向星空,望著獵戶座星宿七,“Rigel,你看。那一顆星是Rigel。我認得了。”

15

李吉特意跟教授求情,申請到了比他們年級允許的酒精級別更高一點的起泡酒,因此生日派對吸引了幾乎全年級的孩子來參加,淡啤已經喝膩了。

最後一節課剛結束,大家便一哄而散,飛回宿舍,換了衣服,跑向甲板,循著音樂奔向派對區。李吉早就為了這次派對改良了水手服,上衣斜係到齊腰,裙子剪短,挑染了一縷墨綠的頭發。幾乎一整天,她什麼都沒吃,怕肚子鼓起來不好看。盡管餓得頭暈眼花,她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平坦的小腹,流暢的側身曲線,心甘情願。

走到甲板的左舷,她和H教授撞了個照麵。李吉想要和H教授套磁很久了,她的人類學課太受歡迎,每一次都滿額,李吉從來都沒能搶到。H教授大讚李吉的打扮不錯,當即摘下自己的貝殼項鏈送給李吉,說這跟李吉的手環很搭,“生日快樂啊!”H教授笑著祝賀道。她會的語言太多了,口音雜糅出一種別致的性感,誰也模仿不來。

李吉拿過項鏈,纏在手腕上,小有激動地蹦著,“謝謝!下一次能讓我旁聽您的課嗎?拜托了!”李吉雙手合十,乞求道。

“隨時歡迎。”H教授與李吉擊了個掌,曼妙地錯身而過。

“您每次都這麼說!每次我都擠不進去!”李吉懊喪著。

一陣笑聲,H教授早已經側身而過了,隨著一陣倏忽而來的爵士樂,她仿佛被薩克斯風牽引了似的,左右手打著響指,哼唱著,配合著節奏,腰身輕輕扭動了起來;從背影看,她的頭巾輕舞飛揚,輕薄寬鬆的阿拉丁褲被海風吹成薄片,貼在她的長腿上。

“長大了要成為她這樣酷的大人。”李吉想。

熱帶的空氣,暖而潮,由於空腹,李吉才兩杯下肚就微醺。她搖搖晃晃地扶著欄杆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眼前晚霞與海麵的顏色徹底混合,不分天地。她跟無數人打了招呼,卻沒看到胡驕。“今晚他肯定會來,肯定。”她相信著。

蘇鐵運動完畢,準時離開象牙塔第229層的健身房,回到自己房間。他迅速洗了澡,換了幹淨的衣服,坐在了書桌前,擦了擦頭發。眼機顯示李吉有來電。蘇鐵放下毛巾,戴上VR頭盔,與李吉的無人機連線,幾秒鍾過後,他在視野中,無限逼真地抵達了派對現場,耳機中頓時傳來巨大的喧鬧聲,嚇得他趕緊關小一些。

很久沒有來奧德賽號了。甲板周圍,四下是海,無邊無際的浪濤,喧嘩又寂靜。天地之間橫貫著一道霞,五顏六色的同學們正在甲板上跳舞,像鮮豔的浪花。在他們的頭頂上,許多無人機懸停著,像晚霞中的蜻蜓那樣,遊蕩在低空,線上線下都是狂歡。

李吉已經醉了,她竟然爬上了桅杆,猴子似的掛在上麵亢奮地哇啦啦鬧著;蘇鐵一上線,她就朝他喊:“你怎麼一個人來?你的女朋友呢?”

“什麼女朋友!?”

“寧蒙?是叫寧蒙嗎?你不是要帶她來嗎?”

“你的胡驕呢?我還沒看著他呢。”

現場太吵了,他們好像彼此都沒聽見對方說什麼。無人機懸停在高高的瞭望台附近,它傳給蘇鐵的視野,是一片浩瀚的大海。海麵平靜、荒涼,如同深藍色的戈壁。黑暗中,烏雲聚集而人們毫不自知,直到閃電如斧子劈開天際,大家才察覺,暴雨將至了。

雷電陣陣,在一串突如其來的信號不良,嘯叫聲中,蘇鐵將VR頭盔摘下來,感到頭暈。

一瞬間他又回到現實,回到房間。四下寂靜,沸騰的派對場麵如幻景瞬逝。他感覺某種不可言喻的失落,像電影中慣用的反高潮手筆——樂極生悲的那一秒——無聲慢鏡頭。

他想了想,撥電話給寧蒙,“你過來嗎?我想帶你參加李吉的生日派對,之前和你說過的那個好朋友。”

掛下電話聽筒,寧蒙關掉了CD唱機的音樂,從床上坐起身來。她已經懶懶躺了一晚上了,竟然躺得越來越疲累。X在替她做家務,一聲不響地忙碌著。寧蒙看著它,又看看屏幕,猶豫了一下,命令道:“喂,蘇鐵那個派對開始了,你替我去吧。他在寢室等著。……衣服,穿我的衣服,對,就那套。說話小心點兒啊,別犯傻。”

“您放心吧,主人。”

16

等X下樓,穿越走廊,去到蘇鐵的房間,奧德賽號那邊已經風雨大作了。蘇鐵請它進門,坐下,倆人迫不及待戴上頭盔,頃刻間身臨其境——

海麵正被萬千條雨鞭猛力抽打著,皮開肉綻,又被烈風推搡來去,卷浪翻滾。樹狀的閃電,像發光的血管一樣,在烏雲的肌理中搏動著。連平穩如地的奧德賽號都微微搖蕩起來,仿佛地震。

暴雨中斷了甲板上的派對,同學們醉笑著紛紛逃回室內,一片狼藉,胡驕卻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在旁人一片慌亂奔逃中,他鎮定而興奮地走來,緊緊抓住李吉的手,把她拉到甲板圍欄邊。大雨把他們澆透了,一陣大風迎麵撲來,力道之大,把呼吸都刮走了,麵前是真空般的窒息。他們在大風中亢奮而又恐懼。李吉生出想逃的衝動,右手卻被胡驕用力壓在了圍欄上;胡驕的另一隻手指向天空,大喊著:“閃電,你看!我等了一年才等到這樣壯觀的閃電!”

“你簡直瘋了!為什麼這麼喜歡閃電?”她湊近胡驕的耳邊高喊著,像在電音夜店聊天那樣。她想起第一次在夢中相遇,胡驕的心嶼上,那一片閃電彌漫的草原。

“看!又一道!”胡驕根本沒回答她,他已經完全沉浸在雷暴現場,像追逐颶風的狂熱愛好者終於鑽入了風眼似的,腎上腺素噴湧,帶來過電一般的亢奮、戰栗。

一想到這將是他們的最後一晚,李吉不依不饒又對著他的耳朵大喊起來,“你還沒告訴我你從哪兒來?你家庭是什麼類型的?”

“這很重要嗎?”

“重要!”

“我們還會再見嗎?”胡驕喊道。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喜——”李吉使出全力,想在雷聲中喊出這一句,卻被烈風暴雨給生生灌了回去。雨點像石子兒一樣打在臉上,風的力量太大了,像沒有氧氣的麵罩一樣扣下來,她無法呼吸。

17

作為一個後喻型雙親亞型樣本,胡驕的整個成長中,從未被長輩教導約束;不僅如此,他還必須肩負起教育父母的責任。

母親決定要孩子的時候,已經五十七歲,父親則是六十六歲。為事業奮鬥了一生之後,他們不可避免地墜入晚年的寂寞。生活優越,但餘下的日子如何打發卻變成問題。

老兩口閑得難受,於是結婚紀念日,將自己保存了二十年的凍卵提取出來,挑選了一枚品質最優的精子授之,製造了他。

胡驕的童年結束得很早。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已經是“老人”了。父母買了一隻智寵哈士奇犬,陪他打球,陪他奔跑。不僅如此,他很小的時候就照顧起父母的生活,逗他們開心,幫著解決各種問題,因為他們對於新事物很抗拒,什麼都不會,也“不想”學會。

年紀越大,父母對這個世界感到越來越糊塗,越來越多的東西不會用,越來越多的觀念無法懂。離開了胡驕,他們接近於寸步難行。他們會回憶起偉人的話,深感認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時代日新月異,你們必須保持學習,不斷適應新事物,才不被淘汰。”胡驕從小就是這麼教育父母的,但父母好像從來拿這話當耳邊風。他們隻喜歡坐在躺椅裏,看落日,敘舊,無邊無際地回憶往事。

棱鏡儀式中,胡驕的光芒是紫色的。阿爾法沒有告訴他紫色代表什麼,但他自認為是運動天才。短跑,遊泳,橄欖球,網球……他無不擅長,最熱愛的還是網球。揮拍的瞬間,球親吻了甜區,以兩百公裏的時速殺入對手盲區,那感覺就像是一把攥住了在暴雨夜的閃電。

從很小的時候起,隻要他不開心,就會特意在下午兩點的烈日裏,去打一場網球,曬到皮膚發燙,跑得揮汗如雨,接著,就什麼都可以忘記了。

胡驕人生中的第一次一見鍾情,是獻給大海的。

他對大海的熱戀持續至今,認定自己一定要與大海相伴一生。

但命運有時候喜歡玩遊戲,總是給平凡的人賦予超凡的夢想,卻又給那些生而不凡的人,賦予自甘平凡的心願。

在獵遊訓當中,胡驕就是那一小撥輕輕鬆鬆地登上了星峰的天才之一,被選入了聯合號。他和他的同學們一樣,健美的體格,英俊的外表,超群的智商,橫溢的才華,勇敢的氣魄……他們是人類最後一代自然繁殖出的優秀基因載體,肩負著人類的希望,火種,就像古代的遣唐使一樣,被公派到宇宙深處留學。不僅如此,他們更像是一批拓荒者,像地球上探尋新大陸,或者西部開發的祖先那樣,去建立家園。他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一旦留學完成,他們將在那兒移民,留下來。這是一趟單程票。

目標越光明,旅程越黑暗。整個少年時代,胡驕都在聯合號上度過,在茫茫星際中航行。

極少有人能夠忍受聯合號上那種麵壁者一般的清苦生活。陽光有時候僅僅意味著腳下藍色星球邊緣的一縷亮線,有時候又是長久的灼熱、白熾,所有的舷窗都會關閉,以防孩子們好奇窺探,一不小心就眼盲。

在旁人看來,這幾乎就是至高榮耀,但胡驕卻痛恨聯合號,痛恨它如同一艘巨型的金屬棺材,痛恨星際空間就是比曾經的西伯利亞更荒涼的流刑地。他也痛恨那些裝腔作勢的天才們在課堂上誇誇其談政治學、社會學,而事實上他們為了誰能先洗澡也會明爭暗鬥一番;他們研究理論物理、生物前沿,事實上連一片樹葉都沒見過。

胡驕對陸地,對大海的思念已經抑鬱成疾,厭學症越來越重,到了十八歲生日,有權自由選擇人生的時刻,他決定退學。

一家人圍繞這個決定的辯論進行了十五分鍾。那是個晴朗的夜晚,就在他們家的陽台上:一輪月,兩壺茶,數粒星。辯論過程並不激烈,因為主要不是討論這個的。

談話的重點,是父母婚姻的續約問題。

胡驕抓到了父親出軌——就在父母婚約即將期滿,麵臨第三十次續約的關頭。一切都是偶然的:父親抱怨眼機又壞了,又找胡驕修理。胡驕在聯合號下課的間隙,遠程連線診斷,又一次發現,不是眼機壞了,而是更新的係統讓老頭子又糊塗了。於是胡驕取得遠程操作權限,手把手教父親怎麼弄。

就這樣他發現,父親出軌了。對象是個很年輕的服務員。這樣的套路,令胡驕麵對內存中的肉麻聊天、大量裸照的那一刻,幾乎是感到惡心的。

這也更加促成了他退學的決定。回到家,他把眼機推到父親鼻子跟前,逼問:“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的?”

父親在這種事情上倒也不傻,短短一瞬間的尷尬之後,他就恢複鎮定,回答:“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你和我媽的婚約是一年一簽的!你竟然告訴我你搞外遇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的了?!”

父親聳聳肩,向後一躺,眼睛掃視桌麵,找打火機,準備抽煙。

胡驕一把搶過煙盒,往牆角狠狠一砸,大喊:“你現在立刻就去跟那人一刀兩斷!斷幹淨!你要膽敢傷害我母親,我就——”

“你就怎樣?你就去告訴你母親?!”父親不急不躁,喝了一口茶。

胡驕愣了。他眼睜睜看著父親打開抽屜,拿出婚約,掂量在手裏,晃著,說:“這份合約,我已經續簽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對你,對你母親。我問心無愧。”

胡驕正在為他大言不慚說出“問心無愧”四個字而震驚,父親又把眼色往桌上一丟,指了指星曆上一份體檢報告,說:“體檢出來了,BRAF基因分子結構缺陷,產生了突變,甲胎蛋白,癌胚抗原都是陽性,未來一年內癌變概率98.7%。就算現在去賣掉餘生,都不夠救我自己了,你懂嗎!我的壽限隻有八十八歲!我已經活了八十四歲!我就算賣掉餘生也救不了自己了,算術你會做嗎?!”父親理直氣壯,聲音震得胡驕頭皮發麻。

僅僅幾秒之後,父親的目光突然潰泄,整個人像坍塌的水壩那樣,陷進災難裏。他黯然地說:“你根本不會懂的:一個人知道自己口袋裏還剩多少錢,跟一個人還不知道自己口袋裏剩多少錢——的花法,完全不同。”

說完,父親起身,從牆角一根一根把香煙撿了起來,點燃;他蹣跚著,一步步走向窗台,推開,好像渴望呼吸最後一口空氣似的,認認真真抽了起來,時不時把煙蒂抖落在窗外。

胡驕看著他,突然聯想起聯合號課堂上學過的心理學史,藝術史……他突然有點領悟了,關於生本能、死本能的課題為何會重複呈現在曆史中——畢加索為什麼在垂老的暮年不停地畫年輕美麗的裸女,約翰·厄普代克為什麼在癌症晚期垂死之前不停地沉迷性愛,出軌成習……那就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自己的口袋裏不剩幾分錢了。

本質上他們和父親一樣,成了荒原上垂死的獅子,望著盡頭的那一輪落日像掛累了似的,突然滾下地平線。

這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起,就再也見不到朝陽,見不到群雄涿鹿了,再也不能交配,奔跑,撕咬,再也不能獵殺哪怕一隻兔子……它將動彈不得,化為白骨,變成塵土……那是何等的哀愁。

你一生的飲食,排泄,交媾,棄與鬥,怒與柔,不過是為了這麼虛無的哀愁。想到此,胡驕意識到人類的自大,源於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就是動物。他好像頭一次,有點體會到了老師們常常說起的那種“悲憫”。也許某些存在是合理的——長久置身於聯合號,在宇宙中俯瞰腳底下那顆乒乓大小的藍色星球,漸行漸遠,“你會擁有上帝視角,你會漸漸獲得生物所能具備的最高情感:慈悲。”

他開始可憐父親了,可憐他努力實踐一次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的風流韻事,並自以為是愛。

胡驕掙紮了一個晚上,還是將父親出軌的事都告訴了母親。他開口那麼艱難,可沒想到母親接受起來竟然如此輕鬆。母親沒有流淚,也沒有憤怒,仿佛一切都在預料當中,她慈祥,安然,隻是喝了一口熱茶,說:“沒關係。這一次婚約,我本來也沒想續簽的。”

從母親如釋重負的眼神,胡驕讀出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感覺腳底發涼。有一絲恐懼攫住了他,像有毒的觸須伸了過來,慢慢纏住了他。

他想追問:“你是不是早就想解約了?你是不是也出軌?你不想捐贈時間去拯救你的愛人了?!你要跟他撇清關係?!這算什麼家?!你們這是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但他什麼也沒問出口。而父母也就什麼也沒再多說。

到了晚上,一家人像往常那樣吃了飯,散步,洗碗;接著,他們坐下來喝茶,賞月,看著銀河流過陽台。

父親母親,當著胡驕的麵,和平分手,決定不再續簽婚約,財產分割按照解約條例進行,胡驕年滿十八歲,獨立自主,照顧父母的責任就此結束。一家人為這個共識的達成,友好握手,簽字,掃描指紋,上傳協議,虹膜確認。

一整套程序做完不過十五分鍾。胡驕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對父母的期待全都幻滅了。他低頭,盯著茶幾表麵。不知何處而來的燈光,透過杯中水,在桌麵上投射出晃蕩不定的遊影。他宣布,“我不打算上學了。無論是象牙塔、奧德賽號、聯合號,我都不去了。我隻想遊泳、衝浪,跟大海在一起。以後,我可以找一份需要潛水技能的工作,你們需要我的時候,我會負責的。”

父母點頭,異口同聲:“你已經是成年個體,你為你的決定負責就好。”

那個夜晚,胡驕在夢中哭了。他張開四肢,躺成一個大字,睡在心嶼的草地上,望著天空,閃電密布如血管,卻搏動無力,也無聲。他艱難地向阿爾法承認,作為一個後喻型個體,他對父母的教育和培養,是盡責的,也是失敗的。

失敗居多——在他自己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