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暴風雨的夜晚,有著世界上最壯麗的閃電。”胡驕以前一直拚命邀請她去,可她一直推說紫外線過敏,根本不為所動。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很過分。
13
在蘇鐵的星曆上,胡驕的備注名是“胡椒”,排在肉類梯隊裏,恰好跟“裏脊”配對,代表著他很喜歡的那一類朋友。倆人鬧翻之後,胡驕一直把星曆保持在私領域狀態,這讓大家都很擔心。蘇鐵翻出最早的蛛絲馬跡,星曆上的動圖、視頻、照片,GPS坐標,大概猜到了他租住的地點範圍。
飛機降落在海上機場,他們把行李扔在附近的酒店,就迫不及待地行動開了。
按照眼機提供的全息地圖指引,他們帶著好奇,悄悄地靠近這棟海邊的木屋。隻有小小兩間,玻璃被風沙磨損得發毛,並不清晰。沒有窗簾,一眼望見屋內像梵高的房間一樣簡樸。門上象征性地掛著一把鎖。門廊上有一把椅子,X第一個注意到,椅子麵朝大海而放,靠背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白色油漆,寫著:
Leave me alone.
李吉腦海裏出現了胡驕一個人坐在這把椅子上的畫麵。那個背影,就坐在這門廊上,麵朝大海,麵朝一個又一個晨昏,喝著啤酒,數著海浪聲,漲,落,漲,落……或者,隻是在等待著他的閃電。
那樣的時刻,他在想什麼呢?
也許什麼也沒想,隻是想一個人待會兒。
不知為什麼那畫麵叫李吉感覺眼眶潮濕。她把目光從那把椅子上抽離,投向不遠處生了鏽的晾衣竿。海風與日曬已經將它們完全腐蝕了,沙子鑲嵌在粗糙的鐵鏽裏。屋後的涼棚下,灌氧機連接著細細的管道,一個架子上堆滿了氧氣瓶,兩件潛水衣像稻草人一樣掛晾著,陳舊的腳蹼不成雙,散落在一角。
“像原始人一樣的生活……”X嘀咕著,朝著海邊走去,看見一條木製的、簡陋的條板,權當碼頭,從沙灘伸向淺海。斜麵看上去脆弱得好像一個大浪就可以打碎。但這小小的碼頭充滿誘惑力,仿佛是大海送出的一張請帖,來吧,來,到我的懷抱裏來……
李吉突然有些懂了,為什麼胡驕甘願拋棄聯合號的前途,留在這個偏僻的地方,終日潛水,與海相伴。在他的心底,海才是最愛。
對李吉來說,那也是一種無力的傷感:當你知道你在愛人心底的分量,比不上頭頂上的星空,比不上幽暗的森林,比不上藝術,或者,比不上大海。李吉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破舊的碼頭,隻是大海與人間的一段連接,但胡驕最愛的,是她身後的那片藍。
突突突的聲音響起,一艘小船由遠及近,一粒人影豎在上麵,瘦得像一麵帆。近了才看見,船上還坐著兩個潛水者,裹著毛巾,好像被海風吹得很冷。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好像是在道別。
胡驕踩進及腰身的水裏,用力把小船拉上岸,錨繩拋出,準確地繞在簡易碼頭的木樁上。潛水者道了謝,踩著碼頭走上岸,這時候胡驕看見了李吉。他愣了一下,但很快恢複鎮定,若無其事地,扛起兩個氧氣瓶,朝著岸上走來。
直到錯肩而過,胡驕都毫無反應,仿佛故意沒看見李吉似的。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傷害你的好意——”李吉好不容易才喊出了口,蘇鐵真為她捏把汗。
胡驕的步子微微放慢,表示他聽到了。這給了李吉勇氣喊下去,“——可我總覺得有一天你會因為大海而離開我的。我也會害怕的……”
這好像是頭一次李吉用這麼無助的口氣說話。胡驕的步子停住了。蘇鐵使勁兒推了一下李吉的後背,“快去啊!快去啊!”
李吉被一把推著,撲過去,從後麵抱住胡驕,倆人都一個趔趄。她用微弱得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還是想說,如果愛是軟肋,你就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14
那幾天,他們運氣很好。風日清美,每天都能出海。李吉紫外線過敏,不能曬太陽,所以大半時間都在房間裏待著,睡懶覺,或者打遊戲,她也負責做飯。
沙灘上,每個夜晚都有銀河流淌。那是一串黃金般的日子。下午,三個人潛水歸來,排隊在簡易的木製圍欄裏衝澡,李吉已經在野餐桌上擺好了水果,四顆年輕的腦袋,濕著頭發,赤著腳丫,圍坐在野餐桌邊切西瓜,吃烤肉,啤酒瓶掉在沙灘上,摔不碎,碰撞出清越的聲響。
晚風扶疏,一絲絲穿透椰林,搖蕩著門廊外的晾衣繩,每一件衣服都在跟著音樂跳舞,姿勢很鮮豔。
夜色下的大海,像浩瀚的床單。散步的時候,四“盞”年輕的肩膀,兩兩相碰。他們的背影被月光鍍了銀廓,在沙灘留下幾串腳印。沙灘柔如絲絨,海風入浪,層層細細,勾勒出白浪。那一瞬間蘇鐵隻會想到“永遠”兩個字。
李吉一路蹦跳在最前麵,回頭問胡驕:“說!你喜不喜歡我!”胡驕說:“最討厭的就是你。”
但是他們都笑了。
頭頂上的星辰如帶光的塵埃,他們走到海灘黑暗處,躺在了沙灘上。
“你想念聯合號的日子嗎?”蘇鐵突然問胡驕。
“不想念,”胡驕說,“除了那兒的一座泳池。”
“聯合號上還有泳池?”X好奇。
“每天晚上,趁大家都睡了,我會偷偷溜出去,到半失重訓練池遊泳;那兒隻是空氣,沒有水,卻跟水的質感一樣;我喜歡仰泳;穹頂是透明的,仰望銀河,星雲環繞,燦爛極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條玻璃缸裏的魚,自由自在,在空氣中浮遊。”
“可你們到底學習什麼呢?”
“理論上,我們是學習如何在混沌中做決策。”
“象牙塔學習知識,奧德賽號學習思辨,而聯合號學習決策?”
“進入聯合號的第一天,導師跟我們聊了這麼一個故事。”胡驕回憶道。
遠古以前,雁王替眾神照管人間世,率領雁陣,每年寒暑易節,南北飛翔遷徙,將旱澇疾苦上報天神。天神聞訊,調風理雨,保護人間世平安豐饒。
雁陣由雁王一家組成,時而飛成一字,時而飛成人字,往來多世,不負使命。直到一個秋天,有人射箭,獵殺了雁王的摯愛。
雁王念及摯愛已去,整片天空隻剩自己的孤影,不堪其悲。他從此再不飛翔,終日棲於枯枝,目光哀若秋湖,眼底隻有一片雪意。
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雁王向神祈死,再不願照管人間世。神慈悲,準許了,許諾派人建造一座墓巢,安葬雁王與所愛,永不被人騷擾。
人間世,有位技藝高超的石匠,聲名遠揚,善造墓。神以人的欲望為酬,許諾石匠榮華富貴,令他建造一座永不被人騷擾之墓;但石匠以人的欲望揣度神,認定榮華富貴不過是誘餌,墓巢建成之時,也是自己和眾工匠活埋陪葬之時——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的。
因此,石匠在修墓的時候,利用山體的地質紋理,偷偷給自己鑿開了一條逃生暗道;盡頭的開口,就藏在一條瀑布的背後。
隨著竣工,工匠們紛紛開始脫逃。石匠不忍心追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一來,逃跑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隻剩下七位忠友,甘為死士;為完成匠人的使命與尊嚴,留到了最後。
石匠無以為謝,覺得此生無憾,許諾他們,一起平分逃跑者的報酬,若來日一去無回,也算留給家人榮華富貴。
與此同時,石匠好幾次想要告訴大家,有暗道可以逃生;然而,一想到這七位死士都不是普通的工匠,他們知道墓巢的機關設計;多一個人逃生,就多一分泄密的可能;泄密還是會被追殺,匠人功名也毀於一旦……石匠想來想去,最終沒有告訴任何人。
隨著竣工之日越來越近,石匠與摯愛相約:到天坑的瀑布下麵等他。
眼看著就要封墓,匠人們自知必死,一片哀嚎;而石匠一個人偷偷鑽進暗道逃生。逃到一半,他被身後忠友們的哭聲絆住了腳步,心如刀絞。他於心不忍,終於將暗道的存在,告知了所有人。
忠友們一聽,心涼透頂,又急轉火怒,憤恨自己以死相守,石匠卻藏著秘密不肯告知。
頃刻間,人心渙散,彼此背棄,當下就為逃生之後如何分配酬勞而大吵起來,有人搶奪陪葬品,有人揮拳相向,有人爭奔出口……鬧亂大起,徹底失控……直至自相殘殺,其狀甚慘。
逃至出口的隻剩三個:一個摔死,一個背了太多陪葬品負重淹死,隻有石匠跳瀑逃生。
此後,石匠自感餘生難安,與摯愛在這座離島隱姓埋名,簡樸度日,刀耕火種。他整日於瀑下麵壁冥思,人何以為人。
如此,冥思了一生,石匠與摯愛也垂垂老矣。
摯愛去世的夜晚,石匠夢見了神。神說:“我從未想過陪葬眾人。因為我料定,眾人自己的善良與罪惡,將陪葬自己。人間世不似天堂,不似地獄,隻是善惡交織的靈薄之境。如果有天你覺得已經倦看人間世,生無可戀,你就吞下靈薄吧。”
靈薄是一種無形、無色、無味之物,不可見,但確有其質;隻需吸入一絲羽毛那麼一點兒,人便能脫離現實,化為輕身,飛離此世。
神在夢中,將靈薄溶於一枚紙符之中,留在了石匠的枕邊。
石匠蘇醒後,枕邊果然有一枚小小紙符;他正想把這個夢告訴摯愛,卻發覺摯愛已死,身涼如冰。
頃刻間,石匠哀至落淚成石,他決心用淚石打造一座棺,與摯愛共葬。
淚棺造到一半,石匠愈發病弱,力不從心。淚棺完成之日,他發現他徹底沒有力氣,既抬不動摯愛的遺體,也挪不動淚棺。
石匠非常氣餒,身而為人的渺小無力叫他無奈,他走到院子裏散心。
正值傍晚,風清如魂,穿透朽木窗欞,塵紙惻動。院子裏的柏樹,疏葉入雲,隨風搖撼,騰起一群棄枝而去的烏鴉,散入天際。
石匠望著這一幕,突然覺得,淚棺是否完成不再重要,人間世是注定欠缺的,所謂的“完成”並不拘泥於形;這一念,叫石匠徹底生無可戀。他想起了神的托夢,於是憤然吞下了靈薄紙符,抱住摯愛的遺體,希望能一起變輕,這樣就能合葬於淚棺了。
很快,他先是感覺昏聵,倒地,不省人事,黑暗中一陣色彩狂幻,壯麗絕倫;再睜開的時候,發現——四周峭壁變為平地,瀑布拉成長河——天地已經徹底顛了個倒。
石匠覺得四肢很輕,身體漂浮了起來,他抱起摯愛,也絲毫感覺不到重量。
於是他輕而易舉地將淚棺舉起;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上了垂直峭壁,像放一隻紙船似的,將淚棺藏進了瀑布背後的洞口。然後,石匠鑽入石棺,抱著摯愛,一起長眠。
最終,他們的肉身化為了清水,隨著瀑流衝散在深潭。
神聞之感佩,念及石匠無碑,於是建了人間世的第一口魂井,彙聚源源不絕的深幽潭水,蘊藏石匠的一生記憶;而他的這片心嶼,永不沉沒。
蘇鐵手裏懸著一瓶啤酒,聽完這個故事,還一口都沒喝。
胡驕問:“如果你是雁王,你怎麼做?如果你是人王,你怎麼做?如果你是石匠,或者石匠的摯友們,你又怎麼做?”
“我不明白,那些死士,為什麼沒有人自己開鑿暗道?”X問。
胡驕眼睛亮了一下:“好問題!我記得當時課堂上還沒有人問過這個漏洞。”
李吉說:“因為重點不在於此。”
“這樣的問題能有答案嗎?”蘇鐵問。
“決策依賴信息的全麵度。而根據不確定性原理,人類無論哪種決策,本質上都是猜測;依照決策行事的結果,都是混沌中的偶然……其實我更覺得,人類要學習如何接受這種對於自身無能的絕望。”
四個人沉默著,躺在沙灘上,因為爛醉而乏力。話題不知不覺漂移了,開始爭吵不休地辨認著頭頂上的星座。星光把他們浸透了,胡驕不經意地回頭,看見李吉漂亮的耳廓,像一枚海螺。
繁星中,除了獵戶座沒有爭議之外,其餘所有人都各說各話。寂靜的沙灘上隻聽見他們四個人喝醉了的吵嚷聲。蘇鐵剛想用眼機上的辨星軟件來鎮壓爭議,X卻說:“收起來吧,把它收起來。就一個瞬間,我們不要被這東西束縛。”
時間很晚了,他們兩兩作散,李吉和胡驕留在小木屋,而蘇鐵和X回到附近那間酒店。剛一關門,就聽見門背後傳來胡驕和李吉激吻的聲音,聽上去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不斷滲水。
那聲音漸漸熱烈,變成另一種節奏……蘇鐵和X相視而笑,這才離去。
自動出租車把他們載到了酒店大堂門口。道了晚安,打開了車門,蘇鐵跌跌撞撞地走下來,覺得自己喝多了,有點想吐。X扶著他,倆人就這麼緩了一會兒,站在玻璃門外,望著裏麵燈火通明的酒廊,裝飾俗豔的吊頂,派對還在進行,有人在跳舞。
玻璃門把裏麵的一切靜音了,整座大堂看上去像五顏六色的水族箱。
12樓,13樓……31樓,35樓……73樓,77樓……電梯裏,X緊緊扶著蘇鐵;而他盯著紅色的跳動的數字,一聲不吭,他正艱難地吞咽著酸唾液,“可不要在現在吐出來……不要……”
電梯轎廂突然激烈搖晃起來,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83樓……紅色數字停止在這裏。長達八秒的劇烈晃動之後,警報聲爆發了,刺耳至極,應急燈亮……電梯廂裏的黑暗轉為陰森的暗綠,他們嚇得血液都凝固了。
X立刻反應過來:“是……地震了麼?”
搖晃又開始了,蘇鐵雙手想抓住一點什麼,可除了空氣什麼都觸碰不到,恐懼完全瓦解了他,他哇地一下,嘔吐出來。
15
隨著一陣玻璃劈裏啪啦砸碎的巨響,木屋被地震橫波掀起,像一艘風浪中的小船那樣搖晃起來。李吉嚇得僵直了身子,死死抓著床單,那幾秒的搖晃被放大成極漫長的瞬間,胡驕突然翻身,撲到李吉身上,死死護著她,好像房頂如果傾塌,自己要為她頂住似的。
搖晃終於停止了,倆人就這麼疊著,愣著,僵硬著。
“地震了麼,剛才?”
“是的。”
啪啦幾聲,頭頂上傳來令人不安的聲響,胡驕立刻起身,拽著嚇呆了的李吉,把她拖出了屋子,兩人踉踉蹌蹌跌坐在沙灘上,眼睜睜看著一根屋梁漸漸走形——塌了,一聲巨響,屋頂的一角垮了下來。
身體被腎上腺素衝擊,李吉顫抖個不停,手、腳根本使不上勁兒,又脆,又軟。她腳底發涼,本能地朝著身邊的那個人癱軟過去。胡驕強製自己鎮靜下來,他勉強拉著她,說:“起來,起來,我們,趕緊離開。我害怕一會兒有海嘯……”
沙灘踩上去讓人特別腿軟,特別無力,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李吉始終覺得地麵在搖晃,除了恐懼她心裏一片空白,或說,一片黑暗。他們像地球上第一對爬上岸的史前生物那樣,仿佛扛著進化史的沉重裏程碑一般,一步一步,緩慢地,艱難地,朝著陸地逃去。
直到力竭。再也挪不了一步。他們甚至忘了呼吸。
他們逃得遠離了沙灘,徹底耗盡了力氣,酸軟得再也走不動。終於跌坐下來。在餘震前的平靜中,胡驕突然說:“我剛才想也沒想就翻身護住你了。”
“是的,我感覺到了。”李吉說。
他們互相望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16
黑暗的轎廂彌漫著慘綠的救急燈。蘇鐵已經六神無主,X卻冷靜而鎮定。它清楚他們已經被困在電梯裏了,它已經按下了求生警鈴,盡管它也不知道人類在這種時候還顧不顧得上電梯裏的呼救。X強迫蘇鐵用後背貼著電梯的後壁,屈腿,半蹲,隨時防止最壞的情況。
在一分鍾漫長無比的黑寂中,蘇鐵有一萬種意識如洪流般撲來,這反而讓他完全空白,僵直著,任人擺布。
X看著蘇鐵,他的嘴傻傻地微張著,表情已經僵硬了,眼睛隻知道盯著EXIT。人類會知道自己這樣子看起來有多麼無助,脆弱嗎?……它隱隱感到一種,或許是被人類稱作憐憫的情感,越來越清晰。它曾經以為那就是被稱作“愛”的那種模糊感知。
但無論是愛還是憐憫,作為一個義身,理論上它都不會有的。它的使命已經被預設好了,人們出於自身的恐懼,在創造之初就剝奪了它的情感能力。它隻知道執行理性,按照人類為它設置的利他原則做“正確”的事。但它分明體驗到的那種,理性之外的,複雜的無法言說的灰色情感,到底是怎麼產生的?
一想到成年禮過去,自己就會消失,要將這一切都交還給主人,它感到失落。緊接著,一股不可描述的傷感從內心深處漲潮,快要把它淹沒了。
X望著蘇鐵,無法體會到他身而為人的慌亂、恐懼、非理性是怎麼一回事。它像喝咖啡時那樣平靜地問蘇鐵:“如果剛才就是你生命的最後一分鍾,你會有什麼話想說嗎?”
已經被嚇得石化了的蘇鐵,完全聽不見X說什麼——他聽到了,但他的神經元在應付更為緊急的狀況,完全無暇對這樣的終極問題作答。
蘇鐵呆呆地望著X,轎廂中,求生應急燈閃爍著慘綠的EXIT,把X的麵孔也映得發綠。
“像個人一樣生活,蘇鐵,你還不知道,能像人一樣生活,是多麼幸運的事。”X話音未落,搖晃再次開始了,電梯突然失控,下墜,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強烈的失重感,仿佛是一隻鐵爪,直接一把撈走了全部內髒……在腸子都要被吐出來的痛苦中,“我就要死了”這個念頭塞滿了空腔。
周圍是巨響,也可能根本沒有巨響,而隻是蘇鐵腦子裏的嘯叫,他已經完全任人宰割了。最後他隱約感到,有一團溫暖的、柔軟的、會動的東西,倒在了自己的腳下、身體下,墊著,變成緩衝。漫長的,漫長的下墜好像在某一瞬間停止了。
之後就是更加漫長的寂靜,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