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就在翦衛國和四姐偷偷摸摸地在翦衛國那張破床上滾戰了一個多月後,翦衛國下崗了。
說起翦衛國下崗這個事兒,問題其實並不是出在那起鍋爐缺水事故上。根據調查組最後鑒定的結果,這起事故雖然沒有造成很大損失,但主要責任人在工作時間睡覺,嚴重違反了廠紀廠規,無論是誰都應該受到嚴肅批評,並責令鍋爐房對散漫的管理限期進行整改。這也就是說,造成鍋爐缺水事故的主要責任人是翦衛國和老臧兩個人。
雖然老臧和翦衛國是這個班的正副班長,但是兩個人並沒有什麼交往,因為翦衛國打心眼兒裏就瞧不起老臧平時那些愛貪小便宜的品行,比如借錢這事兒,都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到了他這裏就不一樣了,從不多借,借了從來不還,整個鍋爐房都借遍了,十塊八塊的借,三塊兩塊也不嫌。畢竟他是班長,手裏還掌握著考勤的權力,所以,那些經常借給他錢的人,就可以隨便請假,即便這樣,到了月底全勤獎還是照拿不誤。基於這個原因,翦衛國死瞧不上他,隻要老臧開口說話,翦衛國立刻就跟上抬杠,經常當眾把老臧頂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讓老臧最沒臉的一次是在更衣室裏,老臧很驕傲地當著全班的人誇他兒子,說他兒子如何如何優秀,現在已經在單位被哪個領導看上了,說不定將來會接班。翦衛國在旁邊就不屑一顧地咧了咧嘴道:“老臧,你不吹能死嗎?你不知道做人要低調啊?你兒子再好也不過是個單位的接班人,能不能接班還不敢說,即便就是未來的接班人才多大事兒?不瞞你說,我從幼兒園的時候就己經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了。你聽到沒有?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雖然這些年上級組織沒來找我聯係接班的事,但那是讓我一直默默地低調地潛伏在工人階級當中。連我這個共產主義接班人都沒說一句話,你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胡吹?”
在場的人哄堂大笑,把老臧給弄得上不去下不來,尷尬得無地自容。這一次翦衛國是徹底把老臧給惹惱了,從此以後兩個人形同路人,見了麵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
唉!翦衛國這張破嘴啊,噘嘴的騾子不值個驢錢,還真就臭在那張嘴上。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老臧就總想找機會對翦衛國加以報複,可是鑒於翦衛國是鍋爐房的元老,雖然有個吹吹呼呼的毛病,可在工作中找不出什麼大毛病。這次老臧整這麼一出鍋爐缺水事件,目的就是想讓翦衛國下崗。
但是,造成翦衛國下崗的主要原因,還是出在了他那張隨口就愛吹牛的破嘴上。德偉達印刷廠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翦衛國在外麵和別人合夥做買賣,從一個小服裝攤子已經做到了外貿服裝店,而且專門做那些可望不可即的國際大品牌。開始大多數人還都不相信翦衛國竟然有這麼大的能耐,那些八卦愛好者就組團親自到那個外貿店去進行實地考察,發現翦衛國果然在那裏,而且看上去那個派頭也確實像個老板,回來後就把那店的規模給說得天花亂墜,這話就這麼一傳十十傳百地在全廠範圍內傳開了。那些年輕的女工有事沒事地就找翦衛國磨嘰,谘詢這個衣服能不能打折,那條褲子可不可以便宜。而翦衛國也趁著這個機會,把店裏的一些衣服拿到廠裏推銷,這樣一來,既能在四姐麵前證明他的能力,又滿足了廠裏女工們的需求,成就了他一擋兩喝(一舉兩得)的好差事。
前些日子,很多人都在議論廠裏要搞優化組合的事,各種小道新聞內部消息風言風語傳得人心惶惶,說好聽一點兒叫作下崗,其實就是失業。可翦衛國卻當著很多人的麵說,他倒是很希望下崗,下了崗就有時間做買賣了。這話剛說出去他就後悔了,再想收回來己經不可能了。很快,關於翦衛國主動要求下崗的事,就在廠裏傳開了,很多人都來找他落實有沒有這回事,他也隻能像那個吃了黃連的啞巴,臉上勉強擠出那麼點兒笑容。於是人家又豎起大拇指說:“還是人家翦衛國有本事,到底是在外麵做生意的人啊!”
雖然翦衛國表麵上對下崗不下崗的似乎不怎麼在乎,可是心裏仍然非常緊張,萬一自己不幸被列入下崗名單,那可就真的不會笑了,因為不管是誰,一旦被下崗,丟了飯碗暫且不說,在那個年代,更重要的是名聲不好聽,難免要被人背後議論,比如沒好好工作啊,犯錯誤了雲雲。
由於多年被灌輸的保守思想作祟,很多人都陷入了一個誤區,在工廠上班,工資雖低但是個保障,工作辛苦可有個歸屬。而一旦了下崗,就成了無業人員,和那些“兩勞”釋放人員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所以到了社會上也抬不起頭。於是,他釆用了阿Q的精神勝利法,給自己羅列了一大堆不應該被劃入下崗之列的理由,比如在廠子裏工作的年限長,而且上上下下為人也不錯,就鍋爐房而言,誰下崗都能成立,讓他翦衛國下崗的可能性幾乎就不存在。
轉過天翦衛國上中班,正在更衣室裏換衣服,外麵有人喊他,要他現在趕快去一趟車間辦公室,說領導找他有急事。聽了這話,翦衛國的心猛然一沉,左眼皮子也緊跟其後,咣當咣當地直撞眼眶。他勉強地對其他同事笑了笑,可誰都能看得出,那笑容其實比哭還要難看。
到了辦公室,車間主任和書記都在等他,書記還樂嗬嗬地和他開了個玩笑,說翦衛國這回你終於達到目的了,本來這次優化組合沒有咱車間的事,我還專門跑去勞工科,好說歹說才給你要來這麼個名額,搞得人家還很不高興。本來廠裏決定要讓六車間那個馬什麼青下崗,可是讓你給橫插了這麼一杠子,把人家原來的計劃都給打亂了。看來還是你有能耐啊,翦衛國,以後發了大財可不能忘了我們啊!
翦衛國臉上的笑容就像剛剛打了一針玻尿酸一樣,立刻就僵硬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他隻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在漫漫細雨中踉踉蹌蹌地走出了他所熟悉的廠區,扶著路邊的一棵樹,慢慢坐在馬路牙子上,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點著,兩眼無神地看著馬路上川流不息來回奔跑的汽車,壞到極點的心情天昏地暗地把他的整個世界圍了個水泄不通,除了仰起頭大口地喘息之外,他的內心幾乎己經暗無天日了。失去了工作,對他來說就是徹底斬斷了經濟來源,今後連吃飯都成了大問題。
看來,劉歡那首《從頭再來》不過是首好聽的歌,這事一旦擱在誰身上,也就不會那麼豪邁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翦衛國默默地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也淋濕了他的心,早己濕透了的外衣緊貼著他過於單薄的軀體,空洞無神的眼裏閃過一絲冷冽的淚光,與打在臉上的雨水混為一體,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淚,統統帶著一股鹹澀一顆一顆地滾落到唇邊。他神色茫然地望著街上的行人在紛飛的小雨中匆匆走過。雖然已時值仲夏,他卻仍然感覺到身上透出一陣陣刺骨的寒氣,似乎將他冰封在了凝固的空氣中。一陣莫大的疼痛襲來,撕心裂肺般的痛讓他無法承受,痛得他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甚至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那麼清脆,那麼淒涼,像一片摔碎了的玻璃。
不知不覺間,翦衛國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四姐的服裝店。四姐正在忙著整理貨架,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吃了一驚,忙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翦衛國淒慘地笑了笑,可眼裏分明含著的兩滴眼淚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他落寞地長歎了一口氣,悶頭坐在了旁邊的小凳上。
四姐急了:“翦衛國,到底出什麼事了?你他媽給我痛快地說出來好不好?”
翦衛國這才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了四姐一眼說:“我下崗了!”
四姐一聽,竟然樂得哈哈大笑:“翦衛國,你說你多大點兒出息?下個崗至於讓你像個娘們兒樣的撲簌個尿罐眼在我跟前哭天抹淚?我還以為你死了爹呢!不就下個崗嗎?擔心以後和翦鋒沒飯吃是不是?我告訴你,把心安穩兒地給我放肚子裏,在這個社會裏隻要有手有腳就餓不死人。”
翦衛國又歎了一口氣,悶悶地說:“可我該怎麼辦呐?”
四姐撇了撇嘴勸說道怎麼辦?你說該怎麼辦?現如今賺錢的門路多的是,幹點什麼不比你上班強?還好意思說自己下崗了怎麼辦!依我看呐,下崗不是個什麼壞事。我一個大活人都交給你了,還能眼看著讓你吃不上飯不管?什麼話也別說了,打起精神來,咱們是一家人,我看就在咱這小店裏待著就不孬,掙出個樣兒來給你們廠裏那些烏龜王八蛋看看。去他奶奶個呱噠子呱吧(青島方言,意為:別提了),咱今天也不幹了,你去把我翦鋒接回來,今天咱們一起出去吃頓大餐,算是慶祝你下崗!”
翦衛國卻坐著沒動,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身體蜷縮著像個大蝦,兩道眉毛緊緊地鎖在一起,目光盯著自己的腳麵一動不動。四姐知道他心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隻能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