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逐出族門1(2 / 3)

上秋後的一場大雨,把夏天的悶熱驅散了個幹幹淨淨。矢民獨自去省城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臨走的時候,四爺爺鄭順義毫不吝惜地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法若真的《溪山白雲圖》當眾送給矢民,以示鼓勵。這幅畫描繪的是全景山林景致,重山峻嶺,煙雨縹緲,大氣而整合。畫中近景溪岸崎嶇,坡石壘壘,雜樹相擁;背後的大山順勢而拔,陡崖峭立險峻。山坳裏多處有飛泉,那奔湧而下之勢,正如畫麵的題句中寫的那樣“山中一夜雨,樹梢百重泉”。作品構圖氣勢宏大,用筆細膩秀潤。山石以勁健的筆法勾勒筋骨,剛中見柔,而後反複地進行渲染。水口的設置及處理,隨山而運,自然和諧,不死板且無程式之跡,充分發揮了用墨的巧妙,在虛虛實實、若有若無間營造出畫麵的整體氣勢和水氣淋漓的效果,是大畫家法若真存世不多的作品中的上品。一生吝嗇小氣的鄭順義在這個時候能夠很慷慨地把這幅畫拿出來送給矢民,足見他的用意。

可就在矢民走後不久,家裏卻出了亂子。

矢民娘自打懷孕以後,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瞅誰都不順眼,摔門拍桌子成了家常便飯。鄭應勤隻得小心地伺候,稍有不周就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家裏一天到晚沉浸在一種緊張氣氛之中。媳子徐氏更是小心翼翼,矢民去了省城趕考,自己在家處處小心翼翼,唯恐稍不留意,劈頭蓋臉挨上老媽兒的一頓臭噘(噘,在山東方言的絕大部分區域中,都是罵人的“罵”字)就太不值得。

即便是想盡一切辦法躲避,徐氏最終還是沒躲過這一劫。下雨過後,她正在蹲圈,沒想到矢民娘尿急,也沒看見圈門上掛著媳子的紅褲腰帶,就急急火火地一步闖進來。徐氏見婆婆進來,驚慌失措地提上褲子就往外走。大概就是這一閃念工夫,引起了矢民娘的懷疑。她解完了手,悄悄地來到矢民屋裏,進了屋直接就把門給閂上。正在炕上納底子的徐氏猛地一抬頭,看到婆婆帶著一股子煞氣闖進來,著實嚇了一大跳,連忙從炕上跳下來,怯生生地站在一邊,騰開地方讓老媽兒坐下。

矢民娘站著沒動,沉著臉在媳子身上轉著看了半天,忽然用十分威嚴的口氣命令道:“把褲子脫了!”

徐氏估計剛才蹲圈的時候可能是被老媽兒看出什麼端倪了,嚇得直往牆旮旯裏靠,嘴裏訕笑著道:“娘,你這是得咋?”

矢民娘沒理睬她,又加重了語氣重複了一遍說:“把褲子脫了!”

徐氏知道自己躲不過了,就撲通一聲給婆婆跪下,哭著道:“娘,你看在矢民和我肚子裏孩子的份兒上,就饒了我吧。我不是要故意隱瞞,娶親那天俺娘在家和我說,要是被娘驗出來俺是白虎的話,就非把俺送回去。娘,你說我現在都這樣了,還怎麼回去?娘你要是非得要了我和孩子的命,我就什麼也不說了。你要是能發慈悲饒了俺娘兒倆,我今生今世就是當牛做馬也一定好生地伺候你和俺大大。”

矢民娘見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心下也就軟了,什麼也沒說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才極其惡毒地罵了一句:“喪門星!”

徐氏自知在鄭家往後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了,當天晚上竟然跳了村外的大灣,幸虧被出外行醫回來的淳於毅碰上,這才免過了一死。這一切都是矢民從省城回來後才聽淳於毅說的,連同落第的窩囊,再聽到家裏還有這麼一出,立時就火了,回家就跟他娘吵了一仗。

轉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天。俗話說,雨水一過,農家忙活。歇了一冬的農民都開始準備春耕,鄭家自然也不例外,長工們早就己經把春耕春播的農具準備完畢,牲口也都喂上了膘,隻等著掌櫃的囑咐開工。

自打頭年秋天,矢民去省城參加鄉試結果名落孫山又回到了鄭家林,最失望的當屬鄭順義。從矢民離開膠州那一天開始,他就天天在家裏求神拜菩薩地禱告,祈求老天爺保佑矢民能順利中舉,甚至連晚上做夢都夢見矢民拔得頭籌中了解元,成為拔貢而直接進入京城。正當暗自高興的時候,卻聽說矢民一個人從省城回來了,他竟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幾次站在門口往村門外張望,看看是不是官府的中榜隨後就到,可是到了天黑也沒見官府的快馬來到鄭家林,就按捺不住,親自來到鄭家老宅,問矢民究竟是怎麼回事。矢民則平和地說了句:“沒中!”這讓鄭順義徹底失望了,一句話也沒說,摔門而去。

矢民不懂農活,鄭應勤就讓他去管自家的買賣,打理城裏的生意。隻消很短時間,矢民就把買賣上的所有事全部熟悉了,從錢莊到油坊,所有的賬目都過他手,一分一毫地盤算個清清楚楚。別看矢民農活不行,可是生意卻做得井井有條,尤其是算賬,百位以下的加減乘除連算盤都不用,一口就能把數字準確地給嘎出來,大小夥計都很吃驚這位少東家的機靈。矢民打理生意很勤快,早晨一早就走,晚上日頭落山才回,如果再趕上陰天下雨,就幹脆宿在鋪子裏,和夥計們同吃同住。

這是三月裏一天,矢民想想城裏鋪子沒有什麼事,就沒有過去,在家陪陪懷孕的媳婦。徐氏的肚子越來越大,己經八個多月了,挺著個沉重的身子在家幫著婆婆收拾零碎家務,做些個紡線女紅之類的婦道營生。繡花納底子紡線,是莊戶人家媳子必會的活計,比較一個女人是否賢惠的頭一條就是這些原始的針線活計。盡管徐氏出自大戶,自幼也須在娘家學會做這些事,將來出嫁以後才不至於被婆家瞧不上。因為有老爺兒老媽兒在眼前,自己還沒生個一男半女,說話不硬氣,也就等於尚未踩下老鄭家的地勢,自然就不敢充當少奶奶,自己能做的事盡量不支使下人。鄭家天井裏養著雞,圈裏養著豬,這些都得由徐氏來做。三毛郎星還掛在半空的時候,徐氏就穿衣起來,先打開雞窩,把苞米麵麩子和著剁碎了的菜幫子拌場勻喂上雞,順便從草屋裏搬出秫秸,去堂屋鍋頭裏點上火,再碴好一鍋豬食端到豬圈。等她把這一切都拾掇完了,天才剛剛放亮。這一點,鄭應勤兩口子還是比較滿意。盡管矢民娘一天到晚對她嘟嚕著個臉子,可始終也找不出她的不是,再加上徐氏從跳灣以後,沒事也盡量地避開和老媽兒接觸,就是矢民娘想找她的茬兒都沒有借口。

吃過了晌飯,看看天氣挺好,矢民從屋裏搬出把躺椅放到南牆根下,把黑亮粗長的辮子盤到頭頂,解開上衣的布扣,靜靜地坐著看書。徐氏搬個馬紮,挺著肚子坐在矢民的對麵,手裏搖著紡車,一邊紡著線,一邊抬頭看著聚精會神讀書的男人。鄭矢民看起來己經長大了,嘴巴上長出了一圈柔密的黃毛,說胡子還不是胡子,到像是小兒的胎毛,脖子下粗粗的喉結,使他顯出了男人的特征。應該說矢民長得比較英俊,高個頭,寬嘴岔,鼻梁高挺,眼睛有神,雄猛中不失書卷,儒雅裏透出剛毅。

春天的太陽慵懶地把陽光灑在院子裏,土地散發出誘人的泥土氣息,院子裏的老槐樹已經抽出了嫩黃的新芽,南去的燕子也已經早早地飛了回來,在屋簷下唧唧喳喳地搭窩,這一切仿佛都在訴說著春天的到來。

在這樣祥和的氣氛中,誰也不曾想到能和災難聯係到一起,然而,災難就這樣悄悄地加快了腳步,靠近了鄭家。

暖洋洋的日頭照射在身上,媳婦在一旁搖動的紡車吱吱扭扭像催眠曲一樣,矢民看了一會書後不知不覺就犯了困,順手把書合起放到了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一旁紡線的徐氏見矢民睡著,就停下了手裏的紡車,進屋去拿了件衣服輕輕地蓋在矢民身上,然後在一邊坐著,歪著頭欣慰地望著這個大男孩似的丈夫。看著他的睡相,聽著他均勻的呼吸,鼻子裏嗅到的是他身上那種熟悉的味道,再看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那種女人的滿足感躍然心頭。

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吵架的聲音,徐氏趕緊吃力地站起來,想走過去把院門關上,以免驚擾了睡著了的矢民。也就在這個時候,她沒留神前麵有一泡雞屎,一腳踩上,笨重的身體隨之一滑,人毫無防備地向後仰去,

轟然一聲身體重重地摔倒在二進的月亮門外,腦袋剛好碰到了戳在了門外的鋤頭上,淒然地慘叫了一聲,昏死過去。

矢民聽到徐氏的慘叫聲,睜開眼一看,徐氏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於是慌忙扔掉手裏的書,箭一樣地奔過來抱起徐氏,一看,鋤頭的頭部己經深深地紮進了她的後腦,頭上的血像噴泉一樣冒了出來。

矢民驚惶失措地連聲高喊:“來人啊!來人啊!”聲音淒厲得變了調。

鄭應勤聞聲一個箭步從炕上跳起,趿拉著鞋慌慌張張地從屋裏趕過來,拿手一探徐氏的鼻子,卻發現己經是有出氣沒進氣了。

鄭矢民的第二房媳婦就這麼突然悄無聲息地死了,連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去了望鄉台。鄭矢民傻了,他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望著麵目猙獰地趄在地上的徐氏和己經娩出卻己死去的孩子,鄭矢民悲痛欲絕卻又欲哭無淚,就這麼長時間地守在媳婦的身前,任誰說誰勸都不起來。

這時,西屋裏“哇”地一聲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他娘已經提前生了。嬰兒的哭聲更像一把刀在淩割著鄭矢民的心,他仰起頭,麵對著蒼穹,歇斯底裏地怒吼:“老天爺啊,這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