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秋撇了撇嘴,回了他一句道:“我瞎操心?你倒是得管啊?還好意思舒舒個嘴說人家是小屁孩,這個話管誰說都中,就是沒有你說的份。還說人家是小屁孩,你在小屁孩的時候早就知道在炕上拆屋了。”(舒舒嘴:青島方言,此處意為說話輕巧。)
鄭矢民不耐煩地把身子轉到另一側道:“又來了,又來了。你這輩子就吐不出個象牙來了,再以後管什麼事都不能讓你知道,什麼事讓你知道了,滿大街也都知道了。我就這麼個短處可讓你攥手裏了,能讓你拿捏我一輩子。”
“和你兩個鬧著玩,你還真好意思翻皮搭卦地攮出這麼頓熊話!睡覺!”徐敬海從監獄出來以後,很快就被委任做了派出所所長。和以前相比,如今的徐所長沉穩了許多,閑著沒事就過來看看鄭矢民,也不多說話,有時候兩個人就這麼沉悶地一待就是一下午。
這天就在鄭矢民還在鋪子裏忙碌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徐敬海帶著兩個陌生人站在門口,本想先和他打個招呼,等忙過了手裏的活再過來正經招呼他。徐敬海卻擺擺了手,以不容推辭的口氣道:“矢民,先出來一下,有個急事找你!”
鄭矢民隻好放下了手裏的活,對櫃台裏同樣忙得沒工夫抬頭的張樹為說:“樹為,照看著點兒,我這裏有事。”然後擦著手出來,對徐敬海嚷道:“你沒看到我這裏忙得四個蹄子都快不沾地了?有什麼急事,快說!”徐敬海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那兩個人,有些吞吐地說:“矢民,這兩位是從南京過來的公務人員,想找你了解一些情況,你看這裏亂糟糟的,是不是到派出所去談談?”
“從南京過來的公務人員?”鄭矢民隻覺得頭皮“嗖”的一麻,一股涼氣瞬間從頭穿到了腳底,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倒退了幾步,他腦子裏第一個聯想到的就是鄭矢萍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其次才考慮到郭葆銘,他緊張得被一口唾沬給嗆了嗓子,咳嗽了半天才沒有自信地對徐敬海道:“我和南京政府又沒有生意做,他們來找我了解什麼情況?”
後麵的一個人開口說話了,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聽上去口氣還算是比較客氣:“鄭先生,我們不會耽誤你很長時間,也就是幾分鍾的事。本來可以在你這裏把事情搞完,可是怕影響了你的生意,所以隻好請你和我們一起跟徐所長到派出所去。”
鄭矢民聽到這個口氣,那顆懸著的心略微放鬆了些,隻好心懷忐忑地跟著徐敬海去了派出所。進了門,徐敬海吩咐手下的警察給三個人沏上茶,轉臉微笑著對剛才說話的那個人道:“梁先生,有什麼事請你直接說吧。”
那位梁先生依然很客氣,先站起來對鄭矢民作了個揖,客氣地說:“鄭先生,鄙人是外交部歐洲事務局人員……”他指著坐在旁邊的另一個人介紹道:“這位是德意誌駐我國大使館的龍先生。我們兩個分別奉上峰指令,特來貴地找你落實一個情況。是這樣,我局接德意誌大使館的調查函,說有一名在一戰期間失蹤的德意誌籍婦女瑪爾塔被鄭先生收留,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鄭矢民一聽是找他打聽這個事,心也就隨之放了下來,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是。你說得沒錯,是有這麼回事。”
梁先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後又說道:“那麼,請鄭先生把這個事的來龍去脈給我們回憶一下,可以嗎?”
鄭矢民便把當時如何與何鳳梅認識,到戰爭爆發後她的狗如何去找他報信求救以及後來兩個人結婚的整個過程簡要地說了一下。他這邊說,那個被介紹為德國大使館的龍先生同時飛快地在紙上做記錄,並不時地打斷他,再追問一些具體細節。把這一切都講完了以後,鄭矢民抬頭,用征詢的目光看著徐敬海,意思是我都說完了,還有事嗎?
梁先生似乎剛從沉思中醒過來,側身看著鄭矢民,用德語和那個龍先生簡單地說了些什麼,龍先生點點頭,站起來對鄭矢民鞠了一個躬,用蹩腳的中文說道:“鄭先生,請允許我代表德國政府對您的義舉表示誠摯的感謝!不過,鄭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不是很明白,請恕我直言,您剛才講到了您和瑪爾塔一一也就是您所說的何鳳梅結婚,據我所知,鄭先生是有家室的人,而且還有兩個孩子,按照貴國的法律,是支持一夫一妻製的,為什麼您卻可以再和其他女人結婚呢?”
鄭矢民被這個問題一下子問住了,為什麼不可以和兩個女人結婚呢?這樣的事在中國並沒有人感到特別奇怪,而現在被當成一個問題了,而且他隻知道“法律”是來懲辦壞人的,難道和其他女人結婚也違背了“法律”?他不解地看著龍先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倒是梁先生替他解了圍:“龍先生可能剛到我國,對我國的情況還不是特別了解,我們的法律確實是支持一夫一妻製,但是並沒有強調一夫多妻就是違犯了法律,所以鄭先生和瑪爾塔結婚並沒有錯誤,同樣也受到我國法律的保護!”
“我明白了!”龍先生恍然大悟,繼而再一次問鄭矢民,“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鄭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請問鄭先生,我現在可以去看一下瑪爾塔女士嗎?我謹代表德國政府,請求鄭先生能夠允許我去探望一下德國公民瑪爾塔,看看她目前的居住以及生活環境。”
鄭矢民沒有回答,而是用征詢的目光再度看了看徐敬海和一直在替他說話的梁先生,見兩人都允可地衝他點點頭,他也隻有同意。一行人乘車來到了鄭矢民的家,徑直上樓推開了何鳳梅房間的門,正在給孩子喂奶的何鳳梅嚇了一跳,茫然地望著突然闖進來的人。
龍先生往前走了一步,對何鳳梅嘰裏咕嚕地說了一通德語,鄭矢民一句也聽不懂,就轉頭看著梁先生。梁先生解釋說:“龍先生說,他代表德國政府前來探望瑪爾塔,這些年你受苦了,但是祖國並沒有忘記你,專程委派我前來落實關於你的問題。現在我給你幾分鍾的考慮時間,請問瑪爾塔女士,你是否願意現在跟我們一起到南京去做進一步的身份核實,我將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何鳳梅驚訝地問了一句:“Ist es jetzt?”(請問是現在嗎?)
龍先生點點頭回答:“Ja, ich freue mich auf Ihre Wahl.(是的,我等待你做出的決定。)
何鳳梅沉吟了好長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問鄭矢民:“鄭,我隻是跟他去南京核實身份,你看我是否可以?”
鄭矢民再一次探尋梁先生,梁先生模棱兩可地回答:“這還是需要看她本人的意願,如果她願意去的話,我沒話可說,如果她自己不願意,我可以代表中華民國外交部再同龍先生進行必要的交涉,這屬於外交問題。所以,這一切必須她自己同意才行。”
何鳳梅聽明白了梁先生的意思,便果斷地點點頭,隨後又問梁先生:“我過去南京做完了身份核實後,還可以再回來嗎?”
梁先生看了看龍先生,龍先生微笑著說:“當然,這是你的自由,你有權対自己的去向作出選擇,我們仍然尊重你的個人意見。”
何鳳梅抱著年幼的鄭天驕於當天下午就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車,這也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次見到鄭矢民,這次匆匆地離去,連個道別的語言都沒有,留在鄭矢民記憶中的,是鄭天驕那張稚嫩的笑臉。一直到了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德意誌聯邦共和國建立了外交關係,兩國之間有了互訪活動以後,己是耄耋之年的鄭矢民才再一次見到他的女兒一一鄭天驕,骨肉分離長達近半個世紀的鄭矢民,看著這個讓自己牽掛了半生的女兒跪在麵前,老淚縱橫痛哭不己。
此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十二年!
直到這個時候,鄭矢民才斷斷續續地從鄭天驕嘴裏得知,何鳳梅到達南京後,直接就被安排上了飛往德國的飛機,並在柏林機場受到了隆重的歡迎,納粹黨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親自到機場出席了歡迎儀式,稱讚何鳳梅是德國的女英雄。
鄭天銘被捕
對鄭矢民而言,這是一場浩劫!但是“禍不單行”。
何鳳梅走後不久,鄭矢民就病倒了,而何鳳梅一直鍾愛的那條狗維尼,在她走了以後,每天都扒著她的房門,不吃也不喝,隻是發出一聲聲淒厲哀怨的尖叫,不久便鬱鬱地死去。這更使臥床不起的鄭矢民如雪上加霜,由於傷心過度他的病情突然加重,當天晚上吃飯時,他“哇”地向外噴了一大口血,隨即便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這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給嚇著了,趙玉秋一看見血就慌了手腳,忙不迭地招呼張樹為和鄭天銘把他送到醫院,又是點滴又是注射地一頓折騰,總算過了鬼門關。
何鳳梅帶著天驕的離開,把鄭矢民原先的精氣神都給打擊沒了,仿佛心中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驟然間被一泡冷尿給澆滅,連丁點的火星都沒有留下,連同他的魂魄一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一個尚在呼吸的空殼。這種情感的失落讓他在渾渾噩噩中一氣過了兩三年都沒有恢複元氣,而且脾氣越來越壞,就像個一點就炸的急芯子炮仗,冒出一句話能把人給噎個半死。而趙玉秋心裏很清楚,他這回是被何鳳梅給傷透了心,現在好端端的一個人愣是給變成了魔頭,一天到晚啷當著臉,說不上三句話脾氣就上來了,吆三吼四地能頂著房子跑,家裏沒有一刻安寧。己經讀了大學的老大天銘和在女子中學讀書的特麗莎都住在學校很少回來,而老二天鏈,一天到晚在街上瞎逛,明擺著也是不願進這個門,隻有她自己在家受這個氣。這都怪自己當年多了句嘴,給鄭矢民和何鳳梅亂點了鴛鴦譜,把兩個本不相幹的人給湊合到了一起,如今想來,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唉!這麼下去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這一場大病,讓他連性格都發生了變化,脾氣也比過去大了不少,不管老婆孩子,隻要在他跟前說了他不愛聽的話,或者是稍微有一丁點讓他不順心的事,他立馬就暴跳如雷,張開口就罵,拿起東西就砸,從來不考慮罵出的話多麼傷人心,也不管摔碎的東西值錢不值錢,一切任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所以,家裏的每個人能躲就盡量躲避著他,唯恐哪一點做得不入他的心思而招來一頓咆哮。就連趙玉秋都耐著性子盡量小心謹慎地讓著他,實在忍受不了,也隻有跑到孫嫂屋裏偷偷地抹兩把淚。孫嫂知道這裏麵的前因後果,其他的話不便多說,也隻能勸她兩句。
從醫院回來以後,鄭矢民就一直在家靜養,鋪子裏的大事小事都托付給了張樹為,他倒是真成了甩手掌櫃,張樹為每天晚上帶著賬簿過來給他說一下當天的營業情況,他最多也就是隨便地翻一眼賬麵上的流水,心不在焉地聽張樹為說說罷了,再過了些日子,張樹為就連賬簿也不拿了,隻是嘴上報一下當天的收入,鄭矢民隻是眯著眼躺在床上聽,有的時候不等張樹為說完,他就皺著眉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張樹為趕緊離開。趙玉秋見此情景就急了,等張樹為走出門去後,就對鄭矢民說:“他爹,你不能這個樣子啊,不是咱們不相信樹為,可這是生意,你哪能連賬簿都不看一眼?”
鄭矢民把身子轉到另一側,有氣無力地說:“管那麼多幹什麼?要管你去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