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秋賭氣地道:“我管就我管,我不能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你把個鋪子給搗鼓黃了。那裏麵不光是你一個人的,那可是這滿戶家子的飯碗!”
還沒等她說完,鄭矢民的火氣就上來了,衝著她齜牙咧嘴地就吼道:“你還有完沒完了?你要是能管,早幹什麼去了?”
趙玉秋氣忿忿地把手裏的家什一摔,也加大了嗓門道:“姓鄭的我告訴你,你別太過分了,真是把你給慣得呲鼻子上臉了,這些日子覺得你身體不好,我是一忍再忍,哄著你順著你,巴望你能早點兒好了。可你呢?一天到晚胡吵亂噘雞犬不寧,鬧得家不是家業不是業,嚇得孩子們都不敢回來,你是不是感覺自己真成景了?”
鄭矢民不再吱聲,他知道自己確實過分了。在人這一生中,有的人注定隻是生命中的過客,短暫出現後又永久地消失,這個道理鄭矢民不是不明白,可一旦落實到具體行動中,他卻無法麵對和接受這個現實,腦子也始終拐不過這個彎。從何鳳梅吵著要去武昌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然而,心理準備畢竟和現實還是有很大的差別。他隻要閉上眼,就想起天驕臉上的笑,那個笑曾經是他的希望,那個笑曾經是他的動力,那個笑也曾經是他的全部。然而,這一切都像一個夢,在睡過一夜之後,卻發現這一切都沒了,如同一個在陽光下飛舞的胰子泡,忽然間便無聲無息地破滅了。
轉眼工夫就到了民國二十二年。
初夏的陽光像一碗溫吞麵一樣,不軟也不硬地淌過綻放著花兒的窗台,透過玻璃照進來,趟過了情思苦痛之後的鄭矢民,終於平靜了下來,雖然淡淡的思念仍時常在他心裏泛起一波一波酸浪,但畢竟隨著時光的流失而不再你洶湧狂瀾,更多的時候,思念己成為他生活中的習慣,獨自一人想象天驕在德意誌的生活。天驕這個名字就像是拴在他心上的一個無形的繩扣,隻要一想起她,就如同被這個繩扣的另一端給猛拽了一下,會有一種清晰的疼,悄悄地漫過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從而觸動了那份痛楚。淡淡的相思,其實是空空蕩蕩的牽掛,沒有結局的懷念,淒美得讓人心顫,眼前也禁不住出現一絲迷惘,視線也隨之變得模糊。
這期間鄭矢民先後收到了兩封何鳳梅的來信,信都非常簡短,隻有寥寥幾行字而己,而且兩封信的內容也基本上差不多,都是簡單述說她現在和天驕住在德國一個叫做慕尼黑的地方,生活得很好,請勿掛念,並感謝他這些年來對她的照顧之類的客套話。就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其中竟然還有幾處倒裝句,這應該歸咎於她有限的中文水平,也僅僅停留在簡單的閱讀,對她來說能寫出這些方塊字己經實屬不易。隨信附來幾張天驕在德國的照片,仿佛是眨巴眼的工夫,天驕就己經會走路了,背景是一座在青島隨處可見的花園式洋房,天驕那張儼如洋娃娃般的稚嫩小臉上,帶著春日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流淌著不諳世事的快樂,略顯頑皮地在園內的草坪上玩耍。
鄭矢民把照片捂在胸前很久很久,再度抬起頭時,己是淚眼婆娑。簾卷西風的日子早己成為歲月中的煙塵,經曆了春雨秋霧的滌蕩之後,原本那片情愫變得枵薄脆弱,隻剩下這條細細的紐帶,將己經成為過去式的何鳳梅悄悄地裝入內心深處一個不見陽光的角落,而心中陡然而起的那一份難舍的牽掛,則全部被天驕的那張臉填滿,難耐的思念早已越過時空飛往遠端,停留在不改萬千的惆悵中,想象著過了許多年以後,自己變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落寞地倚坐在黃昏的夕陽下,孤守著遠方的那一息血脈,默默地呼喚,默默地祝福那個刻骨銘心的名字,禁不住淚如泉湧!
一陣急促的砸門聲把鄭矢民從空靈世界拉回到了現實,他擦了把臉上的淚痕,慌亂地下了樓梯,剛將街門打開,一群扛著大槍的警察就餓狼一般撲進來,險些將他撞倒。他驚恐地張大了嘴,不知所措地望著這群如狼似虎的警察,嚇得心裏“撲通撲通”直跳,過了好半天愣是沒明白過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敬海跟在一個穿便衣的人身後走進來,鼻子上架著一副墨光眼鏡,手上戴一副雪白的手套,很有派頭地跟在後麵。看到鄭矢民望著他流露出詫異的表情,就將墨光眼鏡摘下,裝作檫眼鏡的樣子給鄭矢民遞了個眼色,然後又把眼鏡戴上,傲慢地抬頭四處看了看,才慢慢吞吞官腔十足地問道:“你是鄭天銘的什麼人呐?”
一聽他說的是鄭天銘,鄭矢民的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眼前突然一陣發黑,險些一頭栽倒。他愣愣地看著徐敬海,嘴唇哆嗉了半天卻什麼話也說不出。站在徐敬海旁邊的一個警察走過來搡了他一把,狐假虎威地大聲吼道:“我們所長問你話呢,快回答,鄭天銘是你什麼人?”
“他……他是我兒子。長官,我兒子犯了什麼事了?”
徐敬海將兩手交叉地放在肚子上,貌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道:“噢!他是你兒子!我倒是要問問你這個當爹的,你是怎麼教育你兒子的?嗯?光明正大的路他不走,非得去做些非法的勾當。你兒子是共黨你知道嗎?”鄭矢民雖然看到了徐敬海在對他輕輕擺手示意,仍然倒吸了一空涼氣,他知道,隻要是涉及到共產黨的,都不是小罪過,看看院子裏一下子來了這麼多氣勢洶洶的警察,估計天銘這個事不小,問題是,天銘宄竟是什麼時候也當了共產黨?忙說:“長官,你們是不是搞差了?他是個老實孩子呀,不信你們可以到學校去打聽打聽趙太侔校長,他可是親口對我說天銘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他怎麼會是共黨呢?”
徐敬海的臉色勃然變得異常冷漠,走上前一把揪住了鄭矢民的衣領,嘴唇動了動,卻隻是將他推了一把。隨後怒氣衝衝地走到警察前麵,伸手指了指兩個警察道:“你們倆跟我走,去搜查鄭天銘的房間,其他人各自分頭行動,注意,給我看住了這個家夥,別讓他給我跑了!”
過了一會兒,徐敬海從樓上下來,對那個穿便衣的人說:“特派員,鄭天銘的房間我都親自搜過了,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物品。你看,這事咱們怎麼辦才好?”
穿便衣那人皺著眉頭道:“這就奇了怪了,我們己經跟蹤他很長時間了,基本行蹤都已經掌握得很清楚,如今還有人舉報他,可為什麼就是搜不出物證呢?徐所長……”他指了指鄭矢民,繼續說道:“我的意見是,把這人一起帶回局子裏去,嚴加審問,我就不相信撬不開他的嘴。”
徐敬海麵露難色,猶豫地說:“這個怕是不妥吧?咱們什麼證據也沒拿到,按說就不應該再把這個人給抓去了,一旦……”
那人陰險地冷笑了一聲道:“徐所長,上峰的交代你是很明白的,對於共黨或有共黨嫌疑的人一律先捕後審。我看這個事就這麼決定了,出了問題我負責!”
徐敬海無奈地點了點頭,用不滿意的口吻對其他警察命令道:“尊特派員指示,把鄭天銘他爹作為共黨疑犯帶回所裏去,我要親自審問!”
進了派出所的審訊室,鄭矢民反倒冷靜了許多,抬起頭漠然地看著坐在對麵的徐敬海和那個特派員。特派員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身體向後倚著,而兩隻腳卻交叉地搭在桌子上,整個一個地痞的做派;徐敬海則坐在旁邊低著頭垂著眼地悶頭抽煙,不時用厭惡的目光掃一眼坐相甚是難看的特派員。
特派員還是那副陰毒的模樣,撇著嘴似笑非笑地說:“說說吧,你兒子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他把東西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就是死扛著不說也沒用,如果我們沒有人證物證的話,是不會隨便把你帶到這裏來的。現在你都如實交代還來得及,省得我們都麻煩。”
鄭矢民緊閉雙眼搖了搖頭道:“我不明白你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問我的話,剛才我在院子裏都己經說過了,莫非你們一定要屈打成招才算滿意?”“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特派員臉色突然變得異常猙獰,氣勢洶洶地對門外喊了一聲:“來人,把鄭天銘給我帶進來!”
鄭矢民那顆心頓時懸到了嗓子眼,急忙扭過頭,緊張地往門口方向看過去。門開了,兩個警察把戴著手銬的鄭天銘押進來。天銘明顯己經受過刑了,一隻眼被打得青紫眯成了一條縫,左臉腫得像個吹起來的氣球,嘴角上還殘留著已經幹了的血跡,連走路都一瘸一拐。鄭矢民見兒子被打成了這樣,心疼得全身直哆嗦,“呼”地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脫口就問:“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的?”
鄭天銘看到他爹竟然也在,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故作輕鬆地衝著鄭矢民笑了笑,在另一個椅子上坐下。
特派員手拿著根洋火杆在慢吞吞地掏著耳朵,不陰不陽地說:“鄭天銘,挨打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還是自己招了吧。我實話告訴你,今天對你己經算是最輕的了,再下去可就不是這麼客氣了。”
鄭天銘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昂著頭道:“我己經再三強調我隻是國立青島大學的學生,不是你們所說的共產黨,可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口咬定非要說我是共產黨呢?我也實話告訴你,你今天打死我,我也還是那句話,不是!”
特派員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奸笑道:“鄭天銘啊鄭天銘,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嘴還挺硬,看來被共產黨毒害得不輕啊。像你這樣的我見得多了,我打死你?我幹嗎要打死你?把你打死了我找誰去要口供啊?”他伸手指了指鄭矢民,“我打死他!那可是你親爹啊,我打死他你不能見死不救吧?”
鄭天銘冷笑道:“喲,你可真嚇死我了。我是吃糧食長大的,不是被你這種人嚇唬大的。你別說把我爹打死,你就是敢動他一根汗毛我都和你不算完!除非你把我打死,如果我不死的話,總有我出去的那一天吧,你就不怕我出去給你家添點麻煩?你就不怕我給你兒子下點耗子藥?收起你那一套吧,威脅人的話不光你會說,我比你會。”
特派員暴怒地對鄭天銘吼道:“我今天還真就不服你這個羊能上樹!來人,把他爹給我綁起來!”
沒想到一向老實巴交的鄭矢民聽了這話後,突然變成一頭發了瘋的愣牛,直直地衝了過去,倆眼珠子被狂怒激得老大,指著特派員的鼻子就破口大罵:“我操死你祖宗十八輩兒!你爺爺我當年蹲日本大獄連一聲都沒吭過,今天能怕你這個私孩子養的雜碎?來吧,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吧,你鄭爺爺我已經活夠了!”
這一通怒罵如同點著了徐敬海心裏的那團底火,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還沒等特派員再開口,就突然一拍桌子,大喝一聲:“好了!特派員,你這宄竟是在審案呢還是在這尿尿和泥玩?”
特派員一下子就蒙了,瞪著眼看著徐敬海眼裏冒出的駭人殺氣,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徐……徐所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徐敬海陰沉著臉說:“你什麼證據都沒有就隨隨便便地把人給抓到我這裏來,衝著你是省黨部特派員,我配合你。可你呢?未經我的允許就給嫌犯上刑,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利?審案你就審案,天下有你這樣審案的嗎?你有證據就把證據拿出來,然後再行審問,這是審訊的最起碼常識,你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