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鏈被他爹這突如其來的咳嗽聲給嚇了一跳,像個受到了驚嚇的兔子,一個箭步就躲到了張樹為的身後,偷偷地看著他爹那張冷得像冰溜茬子一樣的臉,嘴裏怯怯地叫了一聲“爹”。閆洪昌卻撇拉著身體乜斜著眼,一條腿還在得得瑟瑟不停地抖動,嘴上叼著一支紙煙,上上下下地把鄭矢民打量了一圈又一圈,以無恥的無畏和鄭矢民對視了好長一會兒,才從嘴裏吐出了個煙圈道:“我說鄭矢民,以後見了天鏈別瞪眼剝皮的好不好?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他爹一一不過是幹爹,哈哈哈哈。不管是親爹還是幹爹,都是在一個輩分上的,如果你以後再嚇唬我幹兒子,我可不依你。”
鄭矢民沒稀得理睬他,威嚴地低吼道:“天鏈,你給我過來!”
閆洪昌往前跨了一步,橫在中間擋住了鄭天鏈的去路,伸手指著鄭矢民道:“哎,鄭矢民,我他娘了個逼的說話當放屁是不是?我一天到晚地給你哄孩子,管著他吃,管著他住,還得管著他穿,這錢不錢的咱就不說了,誰讓我是你師傅呢,你總得有個謝字吧?你看看你他娘了個逼的當啷著個上墳的臉,就好像我倒過頭來欠了你的錢一樣。”
鄭矢民氣得臉色鐵青,二目圓睜,全身抖成一團,過了好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暴喝道:“姓閆的,你這個狗雜碎給我閉嘴!我操死你姥娘,你不發壞能死啊?你害得俺家老大跑了路,把老兩給我帶下了道,你……你……你到底還要壞到幾時?莫非你逼得俺滿口家子走投無路你才甘心?”他越說越上火,怒不可遏地抄起了擺在櫃台旁的一個青花瓷瓶。張樹為看到鄭矢民雙手舉起了那個青花瓷瓶,頓時嚇得大驚失色,尖聲叫道:“掌櫃的,那那可是我師傅的寶貝啊,你千萬別給他摔了呀!”話音還未落,那個瓷瓶早己朝著閆洪昌就的方向飛了出去,閆洪昌趕忙閃身躲開,“嘩啦”一聲,青花瓷瓶便在他剛才站的地方摔了個粉碎,瓷片迸得到處都是。
閆洪昌一看鄭矢民這回是真擺出了一副要拚命的架勢,也就不敢招惹他了,一把拽過鄭天鏈,嘴裏不幹不淨地罵咧著就往門外走。鄭矢民在身後斷喝道:“天鏈,你給我住下,你要是敢再往前邁一步,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鄭天鏈一哆嗦,兩隻腳本能地站住,轉過身,眼神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幽怨,怔怔地看著鄭矢民。跑在頭裏的閆洪昌一把沒拽動他,閃了自己一個趔趄,就扭過頭對他說:“天鏈,沒看到他己經瘋了,你還真在這等著他給你打斷腿呀?”邊說著,拖起他拔腿就跑。
鄭矢民追出門,狂怒地罵道:“閆洪昌,你這個狗操的死不出個好死!”忽然,他發現跟著閆洪昌在雨中奔跑的鄭天鏈姿勢有些不對頭,兩條腿之間像是夾了個什麼東西一樣,劈啦劈啦地連腰一起一扭一扭地前行,仿佛腿被鋸成了兩截後又拚裝在一起一樣的,看上去非常不協調,他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反應就是,閆洪昌不知道又領著天鏈去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而把腿給傷了,卻沒有再往更深裏去想。
他滿腹狐疑地眯著眼一直看著閆洪昌和鄭天鏈消逝在雨影中,轉過身卻看到張樹為正蹲在地上看著那一堆瓷片發呆,心裏惡氣頓生,惡聲惡氣地道:“你守著那麼堆破瓦碴子咋?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裳穿?”
張樹為戰戰兢兢地答道:“那是我師傅的寶貝,他天天囑咐我,千萬要替他照看好了,這下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交代了。”
鄭矢民當下就心裏一驚,仔細看了看那堆瓷片上的青花釉圖案,可不是咋的,這玩意兒被張誌和一天到晚地掛在嘴上念叨,說是用波斯國的蘇料所製,現在卻己經沒了。鄭矢民懊惱得不行,後悔剛才在氣頭上,隨手給摔了這個瓷瓶,可表麵上還不能露出來這種尷尬,依舊板著麵孔質問張樹為道:“這事你不用管了,事是我做下的,我去找他認錯。我問你,你賬上記得那些營業花銷是怎麼個景?”
張樹為那顆心“騰”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低著頭不敢和鄭矢民的目光對視,嘴裏嚶嚶地道:“就是一些平日裏的花銷,顧客來了買個煙茶吾的。”鄭矢民冷冷地從鼻孔裏“嘁”了一聲,原本想再質問他:“給顧客買個煙茶還用一個月十來塊錢的花銷?”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衝著張誌和的麵子還不太好意思抹下臉黑他一頓,況且他如今也算是穿大褂的掌櫃,手底下還跟著兩個新招來的小夥計,再加上手上有技術,一切還都得指靠他在櫃台上照望著,隻能粗重地歎了口氣,瞪了他一眼,黑著臉又進了裏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越想越覺得天鏈那條腿瘸得有些可疑,無心再繼續看賬,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交還給了張樹為。
剛走出門去,一眼就看到天鏈無精打采地蜷咕著身體蹲在櫥窗的遮雨棚下,窩在心裏的那股火一下子就竄上來了,冷著臉走到他跟前道:“怎麼不去找你幹爹了?你是不是嫌給我丟人丟得還不夠?你連你哥哥都能出賣,還有什麼事幹不出來?俺老鄭家哪輩子傷了天理,怎麼能養出你這麼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鄭天鏈膽怯地道:“爹……”
“你別叫我爹,我沒有你這樣的渾蛋兒子!”鄭矢民火剌剌地罵道,“你說你算是個什麼東西?過去老人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自己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事?你能跑公安局去告發你哥哥,你想治他死地還用費這個事?”
“那都是老閆教給我的。”
鄭矢民一聽這話,氣得一步躥過去照著天鏈就沒頭沒臉地打,一邊打一邊罵道:“老閆教的,老閆教的,我叫你聽老閆教的!他教給你你就聽?他叫你去死你也去?”
鄭天鏈被打得抱著頭跳到了一邊,狠嘟嘟地衝著他爹大喊一聲:“好了!”他摸著打疼了的頭,聲音中帶著哭腔地說:“我知道我沒學好,可是怨我嗎?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你管過我嗎?你回到家對誰都體貼入微,為什麼偏偏對我不管不問,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很多餘?你們要是真覺得我很多餘,當初生下我幹什麼?你對我動手就打張口就噘,在這個家裏,活都是我幹的,人都是俺哥哥為的,你們寵著俺哥哥,哄著鄭天潔,我是個什麼?我就是風弦裏的那個老鼠!你自己拍著胸膛說說吧,你們拿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過嗎?”
聽著天鏈的哭訴,鄭矢民一下子驚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想來自己這麼多年對天鏈的確過於疏忽,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任其在背離好人的路上越滑越遠,不覺潸然淚下,抬起頭剛要想說什麼,卻見天鏈己經落寞地離去。鄭矢民淚眼婆娑地望著天鏈在雨中一扭一扭離去的背影,心像刀割一般地疼痛,他無法知道閆洪昌這個死不足惜的雜碎究竟在天鏈身上用了什麼手段,把一個好端端的孩子給活生生地變成了魔鬼。剛剛從天鏈那一對寫滿陰鬱的眼神中,他所捕捉到的是令人感到凜冽的冰冷,沒有任何熱度,甚至帶著某種極端的仇恨!
鄭天鏈漫無目的地走在雨中,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裳,也淋濕了他的心,早己濕透了的外衣緊貼著他過於單薄的軀體,空洞無神的眼裏閃過一絲冷冽的淚光,與打在臉上的雨水混為一體,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眼淚,通通地帶著一股鹹澀一顆一顆地滾落到唇邊。雖然己時值仲夏,他卻仍然感覺到身上透出一陣陣刺骨的寒氣,似乎將他冰封在了凝固的空氣中。一陣巨大的疼痛襲來,撕心裂肺般的痛讓他無法承受,痛得他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甚至聽見了心碎的聲音,那麼清脆,那麼淒涼,像一片摔碎了的玻璃。
昨天夜裏的那一幕始終不停地在他腦海中閃現,讓他忍不住抽搐和惡心,恨不得為這樣的受辱而去死。他可能至死都想不到,嫖膩了窯姐的閆洪昌竟然會對他下手,帶著濃烈酒意地把他給按倒在床上。他不知道閆洪昌在酒裏下了什麼藥,隻覺得身體像騰空一樣,輕飄飄地如在雲端,盡管腦子很清晰,可全身卻癱軟地倒在床上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其擺布。閆洪昌就像一頭三月裏發了情的畜生,帶著殘忍的獰笑瘋狂地向他撲了過來……他無助、驚恐、絕望地盯著閆洪昌那張扭曲的臉,仿佛聽到了自己身體崩塌的撕裂聲,似有一個巨大且生鐵般堅硬的東西狠狠地插進了自己的體內,然後五髒六腑像是被抓住死命地往身體外麵拖拽一般,那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鑽心劇痛如同要把他的身體給活生生撕成兩截,他終於在淒厲之極的慘痛嘶嚎中痛得昏死過去……
這一切都過去後,天鏈像隻受到攻擊的小獸,驚恐地蜷縮在角落裏,雙手用力地抱緊自己,全身則在瑟瑟發抖,兩條腿被閆洪昌給撕劈了的那種無法忍受的劇烈疼痛還在一波一波地向全身蔓延並不斷放大,大胯如同被掰斷了一樣,腰部以下的每個關節都能清晰地感覺到痛如刀紮。和他身體的疼痛相比,心裏的痛更如一排排洶湧的巨浪,狂蕩地衝擊著他的靈魂,剛剛經曆的這一場劫難,讓他在痛惜與驚悚中曆練了被刀剔被斧砍般的煉獄煎熬。他感受到了肮髒,五髒六腑若翻江倒海,仿佛隻要他一張口,那些汙穢就能噴湧而出。
鄭天鏈就像深夜裏的一個孤魂,被陰森和驚厥所包圍,神情恍惚地躲在黑暗中,覺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一片悲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起自己的爹和娘,頃刻間眼淚便奪眶而出,似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突然領悟到一個問題,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爹娘不會傷害自己。於是他想到了回家,恨不得現在就回去,跪倒在爹娘跟前,求得他們的原諒。然而,當他見到父親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一頓責罵暴揍,他心灰意冷了,決絕的心油然而生,甚至想到了去死。
但是這一切鄭矢民卻不知道。
回了家,鄭矢民一頭就攮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天鏈的影子,眼前一遍一遍地浮現著天鏈走路時一扭一扭的奇怪樣子,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噌”地又從床上跳下來,想出去找到天鏈當麵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對天鏈的一通暴打,已把這孩子徹底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趙玉秋見他悶頭要往外走,不知道又出了什麼麼蛾子,趕忙攔住他道:“這就要吃飯了,你這是又得去什麼地方?就是天大的事等吃完了飯再去不中?”
鄭矢民站著沒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趙玉秋,像是出現了幻覺一樣,恍惚中覺得趙玉秋那張原本非常熟悉的臉忽然變得很陌生,就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我的種麼?”
趙玉秋有些納悶地看著他,用指頭戳了戳他的身體問道:“我說,大白天的這是發什麼癔症呢?你說誰不是你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