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精神世界的崩潰2(3 / 3)

鄭矢民一愣神,似是從天界雲遊剛剛回到現實中來,含混地隨口就說了句:“哦,是天鏈!”

趙玉秋一聽就火了,立時沉下臉,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姓鄭的,你這是說的人話還是放的野屁?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別沒有事弄些熊話在這派賴我,天鏈不是你的種,莫非是我出去乳夥野漢子生的私孩子?”(派賴:青島方言,肮髒。)

鄭矢民被頂得張口結舌,“啊啊”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日,又轉身回到了床上。吃過了晚飯,才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慢慢騰騰地來到張誌和屋裏。

張誌和剛剛沏了一壺茶,聽到孫嫂在門外和鄭矢民說話,就趕忙迎出來說:“矢民,快來快來,剛泡上的葉子,正打譜讓樹為過去喊你呢。”

鄭矢民滿腹心事地隨他進屋坐下,看著正在往茶杯裏倒茶的張誌和,剛要開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便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張誌和寬慰地道:“還在為天鏈的事上火啊?樹為回來都和我說了。我說矢民,不是五哥我嘮叨你,天鏈再不好也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就別和他生這個憋肚子氣了。”

鄭矢民以為張樹為把青花瓶的事也一並都告訴了他,就麵帶歉意地說:“五哥,我那也是在氣頭上,看到閆洪昌這個活雜碎那口氣就不打一處來,當時連看也沒看,順手就拿起了那個瓶子砸過去,後來樹為告訴我才猛省過來……”

張誌和剛喝了一口茶,含在嘴裏還沒來得及咽,聽到鄭矢民說把花瓶給摔了,頓時瞪大了兩隻幹枯的眼,嘴裏的那口水卻把他給嗆著了,一口氣沒上來,竟然直挺挺地背過氣去。鄭矢民一看慌了神,趕忙大聲地叫道:“五哥,五哥,你這是怎麼了?”

他這麼一喊,站在外麵的孫嫂和張樹為都聽見了,手忙腳亂地把張誌和從地上給扶起來,急三火四地送去了醫院。

張誌和去世

鄭矢民一怒之下摔了那個青花瓷瓶,導致張誌和心疼得突然倒地,雖然被鄭矢民和張樹為以最快的速度及時送到了醫院並得到救治,可仍然被醫院診斷為“偏枯”,這給鄭矢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當鄭矢民看到躺在病榻上的五哥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愧疚由心底頓然升騰,很快就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原本壓抑在內心深處卻無法訴說的苦楚也慢慢溢出,隻覺得整個心如同吊了一個沉重的鉛墜,一直往下沉落,而湧上來的,則是揮之不去的悵然。他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舉動竟然會給張誌和帶來如此沉重的傷害,自責便像一條帶著毒牙的長蟲,深深地纏繞在心間,狠狠地啃噬他的精神,讓他感到了蝕骨的痛徹;所有的積鬱也逐漸地凝聚到一起,仿佛將他置身於一個密不透風的罐子裏,來自四麵八方的無形壓力擠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無法麵對躺在病床上的五哥,獨自衝了出去,在無人的空曠處放聲痛哭!

張樹為卻冷漠地站在遠端,眼神中不無鄙夷地看著鄭矢民悲慟的背影,惡毒地嘟囔了一句:“貓哭耗子!”

張誌和癱在了床上,鄭矢民把鋪子裏的大小事全部交給了趙玉秋和張樹為,自己則在家悉心照料張誌和,端屎端尿地伺候他,陪他說話聊天打發時間,同時四處請郎中回來給他做針灸理療,按時地將他背出來曬曬太陽。

這下倒是省了孫嫂的事,把本該自己幹的營生全都免了。趙玉秋看到裏裏外外忙碌的鄭矢民,心裏就很不舒服,背地裏數落他道:“他爹,我不是叨叨你,你也真是個閑蠻子勤,把什麼事都包下來了,閑著她咋?”

鄭矢民歎了口氣,苦笑了一聲說:“五哥對咱老鄭家有恩哪,他現在己經這樣了,我要是不管他,旁人還不得戳著脊梁骨噘我不是個東西啊?再說了,當年我應承了他,要給他養老送終,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能像放了個屁!”趙玉秋氣忿忿地說:“你這應承得好,連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對你伺候五哥倒沒什麼可說的,可如今省下人家的事了,閑著沒事出去乳夥野漢子了。”

鄭矢民沒再唆聲,關於孫嫂在外麵軋夥人的事,頭些年他就有所耳聞,而且這事張誌和也知道,隻要不出大格,睜一眼閉一眼大家都能相安無事,畢竟這女人正值虎狼之年,五哥又不通人事,聽說她和挪莊院裏的一個拉洋車的軋夥上了,白天五哥一上班走了,她就隔三差五急撈撈地去找那個拉洋車的,把褲子往下一褪緊三兩火地過過癮。這種事紙裏肯定兜不住火,一來二去,就讓洋車夫的鄰居給發現了,有意無意地把這事說給趙玉秋聽,趙玉秋也不好多問,又把這話轉給了鄭矢民,讓鄭矢民抹下臉去說她。那些日子,鄭矢民的魂還掛在半空呢,哪有心思去管這些驢操狗屌的雞巴事,聽完了也就隨之拋到了腦後。氣得趙玉秋吵了他一頓,也隻好自己找了個機會,啷當著臉拐彎抹角地把話說給孫嫂聽。這等事一旦走漏了風聲,隻要沒有被人給掀了被窩抓了現行,當事人是絕對不會承認的。起初孫嫂還拚命為自己狡辯,捶胸頓足地直喊冤枉,咬牙切齒地說絕對沒有此事。趙玉秋卻指著她的褲子冷笑了一聲道:“別演了,連野漢子的熊都帶回來了,還噓喝什麼?”(熊青島方言,指男人的精液。)

聽她這麼一說,孫嫂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一再央求趙玉秋給她保密。當趙玉秋再問到她為什麼就熬不住的時候,她卻說出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一一因為她在頭兩年就看上了玉秋的舅公公殷康坤,沒想到殷康坤根本就不理她這個茬兒,再加上矢民娘整天跟在殷康坤旁邊,她根本就沒有機會,可是,這股被勾起來的欲火就此撲不滅了。

這話一出,把趙玉秋給嚇得麵如土灰,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孫嫂看了好長工夫才緩醒過來,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被趙玉秋當場給破了底以後,孫嫂確實收斂了很多,有一陣子確實不出門了。然而,女人一旦犯了邪,是什麼辦法也拉不住的。雖然被趙玉秋呲噠一頓,孫嫂好了兩天,可是卻架不住外麵那個男人的勾搭,幾天不見,那個拉洋車的竟然在鄭家裏院的門外吹口哨往外勾引她。起初她在屋裏假裝聽不見,越聽心越煩,幹脆把窗簾拉上。外麵的聲音算是聽不見了,可心裏卻還老想那事,嚐到了偷人的甜頭,一旦放下,這心就總是覺得空落落的。可恨張誌和是個太監,一點兒男人事都做不了,越想心裏就越有氣,可是現在畢竟是吃人家喝人家住人家的,在這個院子裏自己還沒有發言權,無論有多大委屈也隻能忍著。想著想著那心思不知不覺又飛到外麵那男人身上去了,不禁悄悄地掀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見那男的還坐在洋車上,再左右看看沒人注意她,那顆懸著的心就放下了,輕輕地把門拉開,假裝出門倒垃圾,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圍,便一個箭步“吱溜”地跳上了那輛洋車。

令人稱奇的是,在鄭矢民的精心照料下,張誌和在床上癱了兩年,全身竟然沒有一處褥瘡,就連趙玉秋都帶著嫉妒的口吻說:“將來如果我也癱在床上起不來,你也能像伺候五哥這樣伺候我,我這輩子就真的知足了!”

民國二十四年剛過了年不久,也就是張誌和癱了兩年後,他的陳病突然發作,連續幾天上吐下瀉,吃什麼拉什麼,很快就拉脫了水,眼看著那張臉就瘦得塌了下去。俗話說,好人架不住三泡稀,更何況這麼個久病不愈的老人,鄭矢民從藥鋪裏請了個郎中回來給把了把脈,言說沒什麼大事,就輕描淡寫地開了個方子。可是沒想到,吃了藥不但沒管事,反倒更重了。到第三天晚上張誌和就開始發起了高燒,周身燙手,人己經燒得意識模糊,這下把鄭矢民給嚇壞了,趕忙跑去醫院請了個有點名氣的西醫大夫出診,又是抽血又是化驗大便,一氣忙活了倆鍾頭,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來結果,大夫臉色凝重地把鄭矢民叫到一邊小聲說:鄭掌櫃,實不相瞞,五爺怕是不大強氣,熬不過三天五早晨,盡早準備後事吧。”

鄭矢民聞聽此言不由得大驚失色,一把就抓住了醫生的胳膊,急切地道:“你說什麼?大夫,你是不是給弄錯了?跑肚拉稀也能死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大夫費勁地掙脫開他的手,尷尬地笑笑說:“鄭掌櫃,大夫不是算命先生,我這麼說自然有它的科學道理。五爺得的這個病用醫學上的術語來說叫做malignant neoplasm,也就是中醫所說的岩病,目則全世界還沒有什麼辦法能醫治。從化驗的結果來看,老人家現在已經到了晚期。”

鄭矢民仰頭長歎了一口氣,心情木亂地送走醫生,就又回了屋。可能是因為剛剛打了針,張誌和的氣色明顯地好了許多。他拉著鄭矢民的手,有氣無力地說:“矢民,我怕是撐不過去了,有幾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

鄭矢民強忍住心裏的疼,努力做出一副笑容,可沒想到卻比哭還難看。

“五哥,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張誌和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大口地喘著氣,費力地道:“矢民,你是我的好兄弟,也是一個講義氣的好人,說實話,我這輩子能交往你這麼個好兄弟,就是死也值了!當年如果不是你收留了我,我怕是早就死在護城河裏了,咱們兄弟之間,我就對你不說個謝字了。這兩年給你添麻煩了,我心裏確實過意不去。不過有句話我可得讓你明白,我犯病的那一年,你打了我那個青花瓷瓶,那是你去京城那會兒,禦苑祥王掌櫃托你給我帶回的那個箱子裏的東西,本來那是我早就給你預備下的,我死了以後給你留個念想,沒想到讓你給打了。到如今我也想通了,打了就打了吧,也就別去多想了。我死了以後,隻要兄弟你能按時到墳前看看我,給我墳上添把土燒倆紙錢,我這心也就踏實了。”

鄭矢民含著淚點了點頭,哽咽著說:“五哥,你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張誌和勉強地抬起頭,指了指屋外,好像是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身體又頹然地倒下去。鄭矢民明白了,趴在他耳邊小聲地說:“五哥,你是不是想看看你的壽材?”

張誌和點了點頭。鄭矢民道:“我背你過去吧,那玩意兒太沉了,我可搬不動。”他彎下腰輕輕地扶起張誌和,把他背到了西廂屋,將覆蓋在棺材上麵的布拿開,一口油亮漆麵的楠木棺材赫然出現在眼前。

鄭矢民用力地打開棺材蓋子,從裏麵拿出一個用綢緞包得很嚴實的小包揪擺在張誌和麵前,輕輕地將其打開,一個金燦燦、做工卻很逼真的純金陽具露出來,鄭矢民對張誌和開著玩笑說:“五哥,這東西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等你走的時候我就給你安上,讓你到了那邊也去找三宮六院,試試這個東西好使不好使!”

鄭矢民一直陪著張誌和,直到三天後五哥咽下最後一口氣,鄭矢民幾乎沒有離開過半步。

五哥走了,走得很踏實。

那一夜,冷冷清清的鄭家裏院漆黑一片,鄭矢民早早地就脫衣上了床。不知道過了多久,趙玉秋低聲地問:“他爹,咱這屋今年還拆不拆?”

鄭矢民歎了一口氣道:“擱著吧,還不知道以後的日子咋過呢。”他翻身側向一邊,皺著眉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她該過生日了,六歲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啊!”

趙玉秋知道他說的是鄭天驕,含含混混地“唔”了一聲,沒再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