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京城哪裏還是京城，金鑾殿上被蠱惑的帝王哪裏還是帝王，國將不國，他苦心經營這麼些年，握在手上的這些權勢金錢，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彎下腰，將身上帶著的全部銀子，放在了一個乞丐麵前。
乞丐怔怔望著遠去的舒華，將銀子抱在懷裏，已經無法去判斷，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
“大人！”乞丐忽然大聲喊了一聲。
舒華稍稍頓足，他不敢回頭，怕看到乞丐憤怒的表情，乞丐卻用無比感激的聲音說了一聲，“謝謝，您真是個好人。”
他心口一澀，眼睛裏發酸，又想笑又想哭。
他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以至於他都有些不相信乞丐有對他說過謝謝。
可笑啊，他舒華也有一天，被人說是好人。人們總是容易健忘，尤其是在更大的傷害麵前，那些曾經經曆過的苦痛就都忘記了。
好像連他的存在都在被葵江抹去，她取代了他在朝堂上的地位，取代他成為百姓最痛恨的人，可笑啊。
走到皇宮前，卻是一片紅，到處都張燈結彩，皇上大婚，舉國大事，誰敢潦草了去。
他才到宮門口，就看到一個白衣夫人跪在地上，懷裏抱著已經沒有呼吸了的孩子。舒華猛然呆了呆，雖然那夫人形容慘淡，但是他還是可以認出來，這是皇上的寵妃，慕貴妃。
他彎下身，看著她癡癡呆呆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情？娘娘你怎麼在這裏？”
慕貴妃咯咯笑了幾聲，“舒華，皇上瘋了，他瘋了，他殺了我的孩子，他殺了他自己的親身骨肉，隻是聽了葵江那個妖女的話，他騙皇兒去喝茶，然後將匕首刺進了他的心髒。隻是為了那個畫裏的女鬼活過來。”
舒華錯愕在原地，看著慕貴妃從懷裏掏出一隻匕首來，“殺了她，舒華，替我殺了她！你難道不想殺她嗎？她奪走了你的一切，你不殺她，你就會死在她的手上的！”
那一瞬間，不知道被什麼蠱惑，舒華接過慕貴妃手中的匕首，不發一言的，藏在了袖子裏。
8、救贖
葵江穿了一身奢華的袍子立在台階上，她看著舒華緩緩的踏上了台階。
他眼神空洞，像是靈魂已經死了。
他緩緩的走到了葵江身邊，葵江衝他笑了笑，“舒大人，不動手嗎？”
回應她的，是一陣透心涼。舒華立在她麵前，緩緩抬手觸了觸她的臉，“你不要恨我，葵江，你去死吧。不要再搶走我的東西了，不要再讓我想起小環了，變成這樣的我，不配想起小環啊。”
葵江依舊在笑，她沒有推開他，她伸出雙臂，圈住了舒華的脖子，然後緩緩貼著他的耳朵，輕輕耳語，“恩，你又殺了我一次呢，舒華。”
舒華猛然一震，他緩緩拉下葵江的雙臂，忽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臉。
你又殺了我一次呢，舒華。
葵江雙手捧起他的臉，原本填滿蠱惑的眸子，一時之間清澈無比，“我要救一個人。”
“你要救誰？”舒華忽然止不住的顫抖，他似乎窺探到了什麼，但他抓不住。
葵江的臉開始剝落，那副精致的容貌開始融化，最終剩下一張幹淨的臉，笑的那麼溫暖那麼美麗，她靜靜的捧著舒華的臉頰，然後湊上前吻了吻他的唇，歎息般的說，“是你啊，舒華，我要救的人，是你啊。”
轟——
舒華腦中轟然一陣巨響，他錯愕的看著葵江的臉，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葵江可以讓他輕易的想起小環，那個被他刻意鎖進心底不去觸碰的小環。
被他害死的小環。
因為，眼前的葵江，她分明有一張和小環一模一樣的臉。
在剝離了繁華，在洗淨了鉛塵之後，擁在他懷裏的人，怎麼會是她！
“小環。”舒華喃喃著喚她，“小環小環，怎麼會是你呢？”
“我不是小環。”葵江笑著搖了搖頭，“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是小環啊。”
“可是你為什麼長的和小環一模一樣，為什麼你要救我，你若不是小環，怎麼會知道我和小環的過去？”舒華不相信，她分明就是小環。
“哎。”一聲歎息落下來，“因為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有無數個人的靈魂，我有無數個人的記憶，有的已經模糊不清有的已經被吞噬，我是最終留存下來的一個，因為小環想救你的執念太過強大，所以我才會救你啊。”
舒華呆呆愣在那裏，大滴大滴的血順著他手背落在地上，邊上的侍衛早就嚇壞了，茹素緩緩的被人領著往這邊來，可是就在皇上無比期待的眼神之中，就在他指尖觸碰下，變成了一灘血肉。
“啊！”皇上驚恐的大叫，再看，那邊，葵江已經倒在了血海之中。
“來人呐！將舒華押入天牢！”皇上蹲下身，雙手捧起那堆血肉，猛的一陣哀嚎，轉身嘔吐起來。
葵江仰麵躺在地上，看著舒華徹底失去了靈魂一樣被人押著向前走。
9、茶湯
過去如同洶湧的潮水湧上來。
舒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天牢裏光線黯淡，從天窗落下來的一束光線，照的他手上的血更加驚心動魄。
他殺了小環，殺了她兩次啊。
他咯咯笑了起來，跪倒在地上。
止步不前的記憶，終於衝破他的靈識，將他徹底的吞噬。
那時候，小環羞赧的跑開了，留下穿著喜袍的自己站在原地。他跟著追過去，山水之間，小環的模樣越發俏麗，他忽的就大聲喊了一聲，“小環，嫁給我吧，我們今天就成親！”
小環出嫁時，正是大寒。
穿著大紅色嫁衣，由他揭開喜帕來的時候，一張臉是紅了又紅。
是的，其實小環不是他的未婚妻，小環是他的妻子啊。
後來他出征，那一年敵方將士打到了村子，那一天，村子裏所有的小孩都被殺了，守在家裏等待丈夫出征歸來的妻子，十多歲的待嫁少女，全都被殘忍的玷汙了。
敵軍掃蕩過去，村子裏就隻剩下了年邁的老人，和不再幹淨的女子。女子的名節比性命還重要，所以村子裏的老者都逼著自家媳婦女兒去死，已經不幹淨的女人，是沒有資格繼續活在世上的。
小環不願意就這樣死去，她決定去找舒華，她帶著村子裏所有的女子去邊疆尋找自家的丈夫，以為這樣就可以逃脫死亡的命運。隻是丈夫是找到了，甚至都說了不在意的。
所有人都相信了，包括小環也信了。她相信了舒華，相信他真的不介意她已經不幹淨了。
精疲力竭的夫人們，長途跋涉之後以為抓住了最後的希望。可惜啊，她們實在是太可笑太可笑了。
舒華握著小環的手，他將她抱在懷裏，他說，“小環，你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很累吧，你煮多點茶湯，分給大家喝，驅驅風寒。”
她就煮了一大鍋的茶湯。
後來若不是她想去找他說說話，就不會聽到那些話了。
寒風如刀子一樣吹在身上，可是比不過小環心裏的冷，她靜靜站在那裏，聽著營帳裏，那些丈夫們怎麼樣討論自己失節的妻子。最終聽到舒華說，“我已經讓小環煮了茶湯，到時候你將這個灑在湯裏。我們都是成大事的人，怎麼能背負這樣一個汙點，我們在前線殺敵，不需要背負妻子不幹淨的閑言碎語。”
原來，她不過是他命裏的一個汙點啊。
眼淚不知道怎麼的，就是不肯停下來，那一晚，和她一起去的一百多個女子，全都解下了自己的腰帶，將自己吊死在一裏外的樹林裏。到底是沒有喝下茶湯而死，他們已經是丈夫的汙點，怎麼能再髒了他們的手呢？
可是她的舒華，那個溫柔的舒華，怎麼會殘忍成這樣呢？怎麼會被權勢侵蝕成了這個模樣，想救他啊，想讓他成為一個好人，想讓他回到曾經的模樣。
這樣的執念太過於強大，無數個枉死的靈魂帶著各自不肯放下的情緒，慢慢的融合慢慢的融合成一個葵江。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到底誰才是自己，無數個執念，有悲戚，有痛恨，有無法拋下的執念，這些記憶不停的吞噬和反抗。經曆了八年漫長的時光，最終占了上風的，是小環想要救救他的執念。
她也許是小環，可是她自己都不確定，這個身體，還到底是不是曾經的顧小環。
“小環，小環小環……”舒華跪在地上，將頭埋進雙手之中，他悔恨他恨不得倒轉時光。
那時候的他，怎麼能那麼輕描淡寫的就讓小環去死，怎麼能這麼殘忍的讓她死的那麼痛苦？你看啊舒華，她就連死了，都還心心念念的想要救你，就算髒了一雙手也要讓他成為一個好人！
有腳步聲輕輕的過來了，舒華怔怔的抬起頭，就看到穿著青白布衫的小環，她手裏挽著一隻籃子，穿過牢門走到他麵前。她沒有說話，隻是揭開籃子從裏麵端出一碗茶湯來。
她靜靜的遞過去，舒華接過來，緩緩的喝下了，他一把握住她的雙手，“呐，小環，我們回家好不好？我不做壞事了，我想成為一個好人，你再給我煮放了老薑的茶湯，好不好？”
小環單薄的身子跪坐在他麵前，伸手觸了觸他的臉，“舒華。”
舒華眼中下著一場好大的雨，幾乎打濕了他的衣襟。
“我喪盡天良做盡壞事，隻是想喚回你僅存的一絲良心。讓一個壞到黑心的人回頭的唯一辦法，就是比他壞千百倍，這樣比起來，他就不壞了。”她笑的極輕，卻暖的心酸，眨掉眼角的淚珠子，她歎息般的說完，“他就會是一個好人。”
“我會成為一個好人。”舒華輕輕的說，“我們回家好不好？小環，我們回家吧。”
小環忽然笑了，她猛然用手抱住自己的頭，腦海中無數的聲音在叫囂著不肯原諒，怎麼原諒？怎麼原諒！
小環的執念，在他終於悔恨終於成為一個好人的時候，頃刻間被仇恨吞噬，她大笑著踏出了牢房，身體裏住了太多的靈魂，這個身體在牢門口，宛如一灘爛泥一般分崩離析。
“你說厭倦了這朝堂，想要做回一個好人。”
“你說我們回家好不好？你再給我煮放了老薑的茶湯。”
“可是舒華你沒有喝出來麼，這碗茶湯，是用被你害死的那些人的血肉熬成的老薑湯。”
“——其中，亦有我的。”
“回不了家了，我們都回不去那個家了舒華。”
舒華癱倒在地，慘淡的笑了，無法原諒啊，他自己都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他要別人怎麼原諒？
是無法寬恕的。他生命裏最耀眼的那道光，因為他的原因，被鮮血的顏色填滿。
火光熄滅，再無可戀。
他最終將那隻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