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修正的原則(2 / 2)

“你是對的,你看穿了我。我這樣一個草包,一個無用的下流坯,有什麼資格談論愛情上的事呢?還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我這個人,唯一的長處是不講假話。五年以前,我有過這樣一次經曆,當時我在科室裏負責,那時我的直接上司是一個女的,一個到了更年期的半老女人,她找我的岔子,當著眾人的麵羞辱我,稱我為‘懦夫’。我氣極了,立刻反唇相譏,曆數她的劣跡,整整說了半個小時,我自己也驚異於我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口才,那麼大的勇氣。我說了又說,她毫無反駁的餘地,大家都看她的笑話。最後她竟然哭起來了,當著大家的麵撒潑,將墨水潑到我身上,出盡了醜,還跑到上司那裏去誣告我。我胸懷坦蕩,當即就辭了職,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一個普通的科員。我確實是一個草包,永遠搞不過別人,但我是不說假話的。你要到哪裏去,你怎麼對我這麼反感?我們邊走邊說吧。”

他不由分說地在我旁邊走。

“你的女朋友怎麼樣了啊?”我故意問他。

“不要提她了。”他果斷地說,“過去的事我全忘光了,我這個人就像一堆臭狗屎,誰沾了誰倒黴,凡是我做過的我全都忘記,可以說我對自己是全盤否定的,我也不在乎。”

“你說過很多話,那些話說明你並沒全部忘記。”

“什麼?我說過一些話嗎?也許我是說過,你想,我總不能不說話呀,於是我就說了,到底說了什麼,我現在確實忘記了,我說過就忘。”

“你這種表白本身就說明你非常在乎,你的日子過得有點苦。”

同山又不高興了,他不喜歡我對他窮根究底。也許他在想,難道我要剝奪他說話的權利嗎?我也知道說話是他唯一表明自己個性的方式,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能再期望他有一種驚人的意識了,他隻能說,說下去,不斷修正自己。

自從那次分手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同山,關於他的記憶也漸漸淡下去,偶爾想起總有那麼一點不太舒服的感覺。

到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使我吃了一驚,他滿臉蒼黃,連手指甲都是黃的,像一個晚期肝病患者。他的精神仍然很好,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又找到了一些新的聽眾,似乎是有某些人對他的這種說話方式產生了共鳴和興趣,他們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些話要說,於是大家湊在一塊來說,每說一次都有種解脫感。

“我現在對我以前的那次外遇又有了不同的看法了,我的觀點完全改變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心如死灰,再也不會有什麼外遇了。那種事說明我對自己還抱有幻想,現在都過去了,我要忠實於自己的原則。”他說。

“你不是說你早忘了嗎?”我反問他道。

“那種情感全忘了,但原則總是記得的,原則需要不斷地完善。”

“活在原則裏應該是安心的,但你的樣子怎麼顯得這麼苦命呢?可憐的人,你到底患了什麼病,是不是找醫生看過了啊?”

我去他家裏,發現他的生活境況越來越差,吃的東西很不像樣子,各方麵都很清苦。他的老婆,似乎已對他失去了信心,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情,對家務的操持也是馬馬虎虎的,將大部分的繁重事務都推到他身上,任他去掙紮,去患病,隻當沒看見。我覺得同山的命太苦了。

“我現在擺正了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有了一件秘密武器。我是個什麼人?以前早說過了,也不管它了。現在我除了當好家庭中的一員,還要幹自己的事,可以說,事情多得不得了,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給別人聽,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振奮。”他興致很好地說。

“你對自己在家庭中的關係也有了不同看法了,”我由衷地說,“你總在進步,刷新自己,永無止境,真了不起啊。”

我說了這話之後心裏並不舒暢,隻想快點離開他,因為他還在說他對家庭的新感受,對自己的那種解釋感到驚喜。那都是些陳詞濫調,他卻發現了新大陸,並確信那感受是真實的。

我與同山斷了交往,我聽說他現在的聽眾越來越多,聽眾們都很狂熱,還有一些人加入了他的說話的操練,他差不多是建立起了一種新的信仰。

原載於《時代》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