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景(3 / 3)

母親聽了他的解釋,冷笑一聲說:

“你們是不是和他有什麼協議?我和爸爸已經老了,是兩個完全過時了的家夥。可是我們雖然老了,腦筋還並不那麼糊塗,我們也聽說了你們屋前所發生的事,那正是我們預料中的,當時你們選擇了那個方位的住房,我們還有過一番議論呢。”

她說完後就拿過父親的手細細打量起來,一會兒工夫兩個人都瞌睡沉沉的了。

我開始認真考慮去那棟建築後麵看看的事了。十多年了,我們從來沒去過,因為花崗岩牆壁後麵是陡峭的山坡,我和丈夫總覺得沒什麼好看的。我在入睡前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我丈夫,聽到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迷了路可不好辦。”

一早我就動身往那邊走。我剛踏上小路,前麵就斜插出來兩個人,正是那位跛足女郎和高個子青年。這一次他們沒打傘,空著手,他們轉過身來麵朝我站住了。這時我看清了“女郎”原來是個戴著假發的中年人,而“青年”則是年近古稀的瘦老頭。他們朝我招手,讓我到他們麵前去。

“我看見你們倆每次都往那邊去了,我在窗前觀察你們好些時候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呢?我很想對這棟建築有個整體概念。”我急急忙忙地首先開了口。

他們兩個一齊發出笑聲,在我聽來,這笑聲很不真實,我突然懷疑他們是兩個幽靈,從那棟死屋裏飄出來的幽靈。我一害怕,就不知不覺往後退,眼睛還是死盯著他們。

那張大門的鎖孔裏又有鑰匙的轉動,隨著“哢嗒”一響,我沒命地往回跑,跑了十幾步又站住回頭看,發現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大門敞開著,門裏是我熟悉的過道,他們很可能是進去了。想到他們先前給我的印象,還有那把色彩鮮豔的傘,我不由得腿肚子發軟了。我不敢再到花崗岩牆後麵去,因為這個插曲,清晨的那點信心也完全喪失了。

回到家,看見丈夫坐在我平時的位置上,正在低著頭修理鬧鍾,桌上擺滿了零件和工具。

“你去了好久了吧,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啊。”他頭也不抬地說。

“是啊,我怎麼也找不到通到後邊去的路。”

我苦惱地想,他也許是在裝假,他坐在這裏,看見了今天早上這件事的全部過程。我不應該退縮,我真丟臉,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呢?那兩個幽靈,可能生前是兩個鎖匠,或者兩個藥劑師,死了之後就喬裝打扮起來了而已。

我正在這樣思考時,鬧鍾忽然響了起來,聲音又急又恐怖,就好像不會停止了似的,震得我的腦子完全麻木了。等到響聲終於停止下來時,丈夫也不見了,桌上空空的。而剛才,我明明看到桌上堆滿了他的工具。他會不會是坐在這裏對我搞一個惡作劇呢?剛才他說“你去了好久了吧”就是一種暗示。

我朝窗外看去,那扇門已經關上了,花崗岩牆的表麵發著微光,在左上角,靠近屋簷的地方似乎有團白光。我的心悸動了一下,我又一次想到,那後麵到底是一種什麼情況,我還是要去搞個水落石出的,誰也擋不住。就算那兩個幽靈要阻攔我,他們總不會時時刻刻守在那條路上吧?總有疏忽的時候。那棟建築的裏麵與外麵有種巨大的時差,如果他們不是幽靈,隻是兩個普通人,他們是怎樣適應這種時差的呢?時差是由丈夫口裏得到證實的,要是他也在撒謊呢?

我每天都麵對那堵灰色的花崗岩牆,二弟的事縈繞心頭。他是坐汽車走的,但那隻是表麵的現象,這個表麵的印象留在了父母的腦海中。那扇黑色的鐵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跛足女郎和高個子青年從那裏頭走出,撐開天藍色的大傘,站在雨中“嘁嘁喳喳”講個不停。有一次我將目睹的景象告訴丈夫,丈夫就眨了眨眼,悄悄地對我說,他剛從外麵回來,外麵並沒有下雨,是一個豔陽天啊,他正打算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曬呢。我卻明明聽到了雨滴打在傘布上發出的聲音,那女郎的一隻襯衣袖子都淋濕了一邊,真不可思議啊。

1996年8月27日於長沙英才園

原載於《長江文藝》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