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信使和他(3 / 3)

“是啊。但那不都是我告訴你的嗎?是我暗示你的,對吧?你在山上焦急地踱步,我就將信息傳達給你,使你的思維活躍起來了。你總不會全部忘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你這樣說,我有點明白過來了。但是我還想問你一下,我們今夜在這裏一個人都碰不到嗎?”

“很遺憾。”信使將煙頭扔在地上,一口吹滅了蠟燭。

他想,信使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他們在黑暗中又坐了好久,地上冰涼,外麵萬籟俱寂。

“你想好了嗎?”信使終於問。

“想好了。”

“那麼我們走吧,這地方你已經看過了,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好。”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下過山。信使仍然奔忙在各個山頭之間,他的身影日漸蒼老,白褂子穿在身上鬆鬆散散的,成日裏蓬頭垢麵,到他這裏來的時間也不再規範,有時在中午,有時卻在夜裏,還有的時候,一連好多天都不來。

近日來,他發覺自己不再像往常那麼盼望他了,他在想一些更為縹緲的事。有時,他將目光固定在前麵的空中,一連幾個小時,完全忘記了信使的事。

山下戰事仍然激烈,紅旗和黃旗迎空飄揚,喊殺聲接連不斷。一天,一個兵赫然出現在他的視野裏,那個受傷的家夥爬到了被炸壞的灌木叢的彈坑裏,然後就倒在那裏死去了,血從他的口中流了出來,很可怕。

那個兵的形象總是橫在他的視野裏,使得他好幾天心中不安,正好這幾天信使又沒有來。他覺得奇怪:既然信使沒有向他傳達任何信息,為什麼他目睹了這個兵死亡的事件呢?這是不是說,他本人正在發生某種根本性的變化呢?到信使趕來時,那具屍體已經開始發臭了。他把信使帶到了彈坑那裏,捂著鼻子,不斷地用和信使同樣的含糊的語言談論士兵遇難的事。信使板著臉,十分冷淡的樣子,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感想。

“那麼我以後就不再來了。”信使忽然打斷他的話,很傲慢地將雙臂交叉在胸前。

“是嗎?”他一愣,馬上鎮定下來了。“我想,總有辦法的。我已經知道了下山的路,或者,我根本就不再下山,隻在此地一味地瞎想。當我掃視周圍的時候,很可能,你的身影在山間時隱時現。”

信使注意地聽了他的話,忽然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變為了傷感。他伸出手,若有所思地在他肩上按了幾下,他的手十分粗糙。

他看著信使心事重重地往山下走,看了幾秒鍾,他就轉過了背,往回走,坐到岩石上頭去。這時老貓一反往日的沉默,忽然“喵!喵!喵!”地朝信使消失的方向叫了三聲,叫完後就偎在他的身邊,顯出厭倦的樣子蹲著不動了。自從士兵倒在灌木叢旁邊,老貓就不再去灌木叢中嬉戲了,它變得過分自愛,一天中無數遍用舌頭梳理自己的毛。

信使就此消失了。他感到很奇怪,因為即使這麼多年已經過去了,他仍然產生那種周期性的激動,山下的戰事常常使他徹夜難眠,而每當喇叭聲響徹山穀,他竟然止不住掉下眼淚。為此他一遍又一遍地責備自己過於脆弱。

初冬的一天,老貓從彈坑邊經過,踩著了一塊鬆動的土塊,掉了下去,抽搐了幾下,就一動也不動了。那坑裏有堆白骨,是那個兵留下的。他站在坑邊沉思了好久,然後就走開去了。他從來也沒想過掩埋的事。

1996年9月6日於長沙英才園

原載於《湖南文學》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