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2 / 3)

我在樹叢裏坐了好久好久,也許後來我睡著了,也許我總在時睡時醒,總之,我沒有看到有人去父親房裏。那門還是半開著,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後,我看見父親走到門邊來了。他站在門那裏,寬闊的背堵著門,正和屋裏的什麼人講話。原來那人已經溜進去了,而我卻在打瞌睡!我躡手躡腳地溜到窗戶下麵,將身子緊緊地貼著牆壁。父親的嗓音有些沙啞,聽得出來他相當激動。

“……他們全都巴不得我快死。我說‘他們’,當然也包括如姝,她還是個主要人物呢。每次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在演戲。如姝定期來探訪我。為了什麼?我和她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把那些東西全部剪碎,毀掉了,這樣就做到了不留痕跡。這樣一搞,誰還對我琢磨得透?最近發生的事使得他們全都驚慌起來了,尤其是如姝,她萬萬沒想到角落裏的僵屍有朝一日還會還魂,她也沒想到一些永遠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會以這種方式抖摟出來。這兩天,她明顯憔悴了。”

和他說話的那個人聲音相當低,又含糊,像是患了傷風鼻子被塞住了,“嗡嗡嗡”的,不知說些什麼,聲音又沒有停頓,有時竟如同小孩哭泣一般。而父親,當那人說話時始終在假笑,笑聲中又夾雜著老年人的咳嗽聲。

原來在樹叢裏計劃好了要和那人麵對麵地幹一仗的,可是這樣的局麵卻讓我束手無策了,因為惡意並不是出自那個外人,而是出自父親本人,再說那人的態度我根本搞不清,如果我這樣衝了進去,隻會弄得自己進退兩難,要知道父親可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這下我徹底領教了。原先,我是多麼的疏忽大意啊。

這時父親從門邊走到窗前來了,正在我的頭頂說話,聲音又急又清晰,似乎還伴隨了一些手勢,說到激昂之處還跺一跺腳。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還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阻擋得了我!我坐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腦子裏浮想聯翩,我坐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忙忙碌碌,整天打著自己的主意,都以為我早就完蛋了,他們當然想不到!實際上,從很久以來這事就漸漸發生了,他們心裏都很恐懼,這隻要看看如姝的臉色就知道了。夜裏這麼寂靜,這正是最好的時候……”

我溜回了我的房間,我沒有勇氣一直偷聽下去。黎明時分我還在想,那個人走了沒有呢?走了嗎?這個夜半時分的使者,究竟是什麼時候,是如何與父親攪到一塊去的呢?真是人心難測啊。

一天一天過去,流言終於漸漸地平息下去了。雖然在上班時同事們仍然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也慢慢習慣了,因而不再那麼恐慌。

這一天我疲憊地回到家裏,一進門二哥又和我說起權威的問題,他說父親在家裏的這種地位已經危及他的正常生活了。每當他打起精神要做一點什麼事,眼前總是浮動著父親的那張臉,於是垂頭喪氣,什麼都不想幹了。長期這樣下去他真是受不了,有時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幹脆出走算了”。

我毫不猶豫地對他說:

“你這番奇談怪論真使我吃驚!居然還有這樣的事。父親待在他的房裏,你們平時誰也不進去,不就等於他不存在一樣嗎?至少也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吧?不錯,他每天和我們一起吃飯,可是他吃得很快,又從不在餐桌上多停留,尤其最近,差不多都不吃東西了,隻是坐在那裏做做樣子就走。他怎麼會對你有那麼大的影響呢?我看你是心裏煩悶,幹不成任何事,又想解脫自己,就把原因歸到別人身上。可是你把原因歸到一個什麼人身上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個家庭裏最不重要的人,一個從來不管閑事的孤獨者……”

“等等!”二哥打斷我,緊盯著我的臉說,“你真的以為,你真的以為我們的父親是你說的這種人嗎?你不要逞英雄了吧。我搞不清你們之間相處得如何,可是在餐桌旁,我看見你的膝頭在發抖。”

“你聽到什麼了嗎?”我緊張地問。

“我能聽到什麼?再說我什麼都不關心。我之所以對你講心裏話,隻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共同利益,你怎麼連這也不明白。當然我絕不是要策劃什麼行動,能有什麼行動呢?確切地說,我隻不過是對現狀發發牢騷。”他湊過來,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

“剛才那間房裏有些可疑的響聲。”

我聳了聳肩,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的臉變得通紅,雙眼圓睜,直指著前方高聲嚷道:

“你看!看哪!”

在那陰暗的過道盡頭,父親穿著灰色的內衣內褲,搖搖晃晃地站在一張方凳上,正在往牆壁上釘一口釘子,他那細瘦的、隻剩下骨頭和皮的手臂從沒扣的衣袖裏赤裸裸地伸了出來,手裏緊握一把生鏽的錘子。

父親顫巍巍地從方凳上下來,皺著眉頭認真地對我說:

“我要在這地方掛一個記事本,也可以說是一個賬本,好讓大家心中有數。如姝啊,你是很會算賬的,你當然知道,我退休這些年,錢都交給了你們,可是我實際上消費了多少呢?你也看到了我從來不出門,除了吃飯沒有任何消費,最近飯也吃得少了,而你還告訴我家裏入不敷出,我的錢都到哪裏去了呢?這套衣服——”說到這裏他用力揪了揪內衣的前襟,“這套衣服是我所有的衣服裏麵最好的了。你們認為我不出門,就不用給我做外衣了,這類問題你們連想都沒想過,我那兩套外衣還是十五年前你們祖母在世時給我做的呢!”他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我完全被擊垮了,眼裏閃著狂亂的光四處張望,我在尋找二哥,可是這滑頭早溜得無影無蹤了。父親的一隻手高高地舉著錘子,像是準備打架的姿勢。

“爸爸!爸爸!您在說些什麼啊!”我的喊聲帶哭腔。

“如殊,你幫我將那個賬本掛到那個釘子上去。”他的聲音鎮定、有力。

“我不。”我後退了幾步,絕望地瞪著他,“父親,您不要強人所難啊。”

“那好,我自己來幹。”

於是他轉身回到房裏,從櫃子裏拿出那個黑皮本,那本子上係了一根細麻繩。他進房間時,我注意到他房裏所有那些舊書信全不見了。地板掃得幹幹淨淨,連床底下都是空空的。他走出來,重又搖搖晃晃地爬上方凳,因為本子上的細麻繩纏在一起,他弄了半天才將繩子理好,掛在了釘子上。這期間凳子一直在“嘎嘎”地搖個不停,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事先將它放平。他的整個行動給我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就像箭在弦上。

那黑皮本裏記錄了一些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姊妹心照不宣地認為,既然父親以這種卑劣的方式來羞辱我們大家,最好的辦法就是完全不理。完全不理是不是就安心了呢?我觀察了他們四個人,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煩躁不安。每當父親在中午當我們的麵,踏上搖搖晃晃的方凳,將黑皮本取下來,拿進他房裏去,我們當中總有一個人忍不住要說:“瞧,他又來這一套了。”說話的人似乎口氣很輕蔑,手卻發著抖。一會兒,我們大家就垂下眼,一個接一個地溜掉了。

那天我已經睡下了,還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大妹泥姝卻來敲門。當時我看了看鍾,已是淩晨兩點。泥姝黑著臉,煩躁地用小手指挖著耳朵,她躊躇了半天才說:

“剛才下雨了。我突然想起衣服放在院子裏還沒收,就跑到院子裏,這時我看見父親房裏燈亮著,窗前站了一個人,顯然不是父親,因為他的個子比父親高了好多。他是誰呢?竟然有人半夜來訪問父親,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嗎?我越想越不放心,就往父親的房裏跑去,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奇怪的是房裏竟然隻有父親一人!真的,我每個角落都看遍了,或許他從那張門跑到過道裏去了,我不敢追到過道裏去,怕父親生氣。父親的那張臉在白熾燈下有些嚇人,他一直在‘嘿嘿’地笑,我拿不準他是生氣還是高興,就一步步往後退,一直退到了院子裏,這時雨已經停了,衣服也已被淋濕,用不著收了。回到房裏,我越想越不對頭,這才找你來了。對於這事你怎麼看?”

泥姝一口氣說完這些,似乎疲倦不堪,眼睛也睜不開了。她稀裏糊塗地往我床上一倒,扯過我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一會兒就睡著了。泥姝的消息並不是什麼新鮮消息,可是經她一說,我瞌睡全無了。深更半夜開著燈也不是很好,我就把燈關了,坐在黑暗裏熬時間。朦朧中似乎聽見走廊裏有些響動,一清醒又發現其實什麼響動也沒有,隻是一些幻覺。其間我還開了兩次門,朝過道盡頭的父親房裏看,我看見他房裏的燈已經熄了。泥姝到天明才爬起來,揉著眼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