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訪(3 / 3)

“父親這老鯊魚,虧他想得出來啊。我剛才一直在夢裏和他辯論,是關於那封丟失的信,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的喉嚨都嚷得嘶啞了,現在直冒火。”泥姝平時總在背後叫父親“鯊魚”。

“你以後不要夜裏出來遊蕩了,下點雨你也神經過敏起來,衣服又有什麼要緊呢,隨它去吧。”

“你又在說大話了。”她笑起來,彎下腰去係鞋帶,“我也常常試圖不管閑事,結果總不如人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的,把父親想成這屋裏的一隻老蜘蛛,到處都是他織的網,一抬頭,一伸手就碰到了。”

她穿好鞋,蹦了幾蹦就出去了。

我竭力回憶,父親是從哪一天起在家中形成這種統治地位的。這似乎是不久前才開始的事,又似乎很早很早,說不定當我還在搖籃裏就開始了。越回憶,那界限就越模糊,終於完全沒有把握了。表麵上,他是不知不覺地、自願地退出生活了,現在看來他是以退為進。我還記得我剛成年時,有一天到他的房裏去,看見他正用一麵放大鏡看牆根的水跡,他貓著腰,看得十分認真。

“如姝,”他對我說,“這樣一堵陳年老牆,什麼情況全經曆過了,我總想發現點線索,這種想法不算過分吧?”

“當然哪——”我猶猶豫豫地說,“這算不了什麼。”

“好,好女兒。你將來會抱怨的,你太注重細節了。什麼都瞞不過你。”

當時我聽了他的話有點莫名其妙,現在回憶起來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果真知道他的真實用意嗎?完全有可能他是在放煙幕彈,轉移我的注意力。所以更恰當的是,將他的話理解為一種永久的拒絕,這樣就杜絕了無用的幻想。他說“什麼都瞞不過你”,那意思也許是什麼都要瞞著我。還有,當他說“什麼都瞞不過你”這句話時,是不是他的一種調侃的方式呢?或者他還有更長遠的計劃,因而撒下誘餌,等待魚兒上鉤?一等就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真有耐心啊。現在魚兒已經上鉤了,他內心應該有一種喜悅,我卻看見他在亢奮中一天天消瘦下去。原來他給自己製造的喜悅是神經的毒藥,弄得他夜裏根本無法入睡了。

更早的時候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當時我大約七八歲,從外麵玩耍回來聽到他和祖母在屋裏嘰嘰咕咕說話,他們在議論一個剛剛死掉的街坊,兩人神情十分嚴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傳染病,一時治不好,又會傳染給你們,那該怎麼辦?”祖母問。

我記得她當時是用肥胖的雙臂攏著我,慈祥地說出這些話的。

“那就將您抬到院子裏去吧。”我轉了轉眼珠,自作聰明地回答。

他們倆一齊笑起來。

“如姝真有兩下子,真聰明。”父親激動地站起來,開始在房裏踱步。

祖母臉上洋溢著溫暖的笑意,拍拍我的小腦袋,放開了我。我像一粒彈子一樣彈了出去,很快忘了這件事。

現在回憶起童年的事,又記起那時父親常和祖母在一塊嘰嘰咕咕,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於嘰嘰咕咕之中,他們已經策劃好了我的前途呢?祖母在我小的時候給我講過鬼魂夜訪的故事,現在我當然不再相信這種無稽之談,那麼泥姝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我決定當麵問父親。

我進去時他正在閉目養神,下陷的雙頰在陰影裏使他的麵部顯得很可怕。

“誰?還能有誰?”他不耐煩地說,“當然是我。”

“泥姝……姝說了,您沒那麼高呀。”我結結巴巴地吐出這句話。

“見鬼!我就不能站在小方凳上嗎?啊?”他像要吃了我似的怒視著我。

“在上班的時候,我從同事那裏聽到很多謠言。我想,您並沒有出門,這個家裏的事別人是怎麼知道的呢?”

“沒有不透風的牆。”

他惱怒地閉上雙眼,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記得少年時代,我們姊妹總是背後拿父親開玩笑,嘻嘻哈哈地說些怪話,好像誰也不把他當回事。

有一天父親帶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後,好像在沉思。那個時代街上的車輛還很少,隻有一些人力車。柏油路上積了很厚一層灰,父親的老式皮鞋在灰裏麵一步一個腳印。

“爸爸,您怎麼老穿這同一雙皮鞋,在家裏也不脫,您從來不穿別的鞋子嗎?”

父親的雙腳停在灰裏,表情沉痛地看著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嚇壞了,不知所措地扯著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會,直到對麵走來一個人,那個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裏等待的人。那是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車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臉上漠無表情。那個人過來和父親握手,提起他們先前的一個什麼約定,父親聽了後一迭聲地說:“慚愧!慚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轉身時還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這是什麼人啊?”我問。

“他是來向我討賬的。”父親說完這句話,又開始移動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後麵觀察他的腳印。因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腳印總是規規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腳,淺一腳,完全沒個定準。

那天回去時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親的老朋友,邀到一起來看他的。父親心事重重地進屋,揚了揚手向客人們招呼,然後說:“還債的日子到了。”

客人們似乎都很為他擔憂,異口同聲地說:

“沒有拖延的餘地了嗎?”

“可惜沒有了。”

父親頹然低下頭,臉上的神情痛苦萬分。客人們相互打著手勢悄然離開了家。

客人走了後父親抬起頭,有些狂亂地看著我,說:

“如姝,其實債務也可以不還,就一直拖下去,將來你替我還,你看怎麼樣?”

我害怕地朝門邊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債務呢,還是擔心自己猜不透他話裏的意思。實際上,我一點都不懂他的意思,因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著門,準備要撒腿跑開了。

“我在和你開玩笑呢,你就一點都不想幫爸爸的忙嗎?”

“不想。”我衝口而出。

“這就好,很好,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開朗。

父親死在嚴冬季節,高大的身軀曲成一個彎弓,一隻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裏的好奇漸漸上升:他手裏到底握著什麼東西呢?殯儀館的人還沒來,家裏人都在外麵忙著做開追悼會的準備。我趁著房裏沒人,一時衝動就跪在床前,抓過父親那冰冷僵硬的拳頭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沒掰開,卻感到父親動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發抖,聽見背後有人冷冷地說:

“真是窮凶極惡啊。”

回頭一看,是二哥站在門邊。

“你說誰?”

“當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現在還不放過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圖,為什麼我沒有阻止你?那都是因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時候性格軟弱,可是從來不害人。啊,父親!父親!這都是她一手策劃的啊……”他泣不成聲,歇斯底裏大發作。

家裏的人都聚攏來了,大哥拖走了二哥,泥姝悄悄地和我蹲在一處。

“我那天夜裏不該到你房裏來談父親的事。”她說,“我和他一直是疏遠的,不像你和他之間,有那麼多的恩恩怨怨。我那天不過是因為失眠,雨下得煩死人,想來找你說說話,就隨便編了個理由來找你,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就是看見了,也不會去亂說……”

“滾!”我衝她吼道。

她連忙站起來走了。

父親剛才真的動了一下嗎?當然沒有,那隻是我的想象。現在他的身子似乎蜷得更緊了。

外麵響起了鞭炮聲,還有喊聲,說話聲,是父親很久以前的那些朋友來了。他們倒是反應特快,就像蒼蠅聞到了臭肉味一樣。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在街上碰到過他們,他們是些神秘的家夥,平時無影無蹤,到了關鍵的時刻就一起湧出來了。我突然覺得特別害怕,我從窗口往外一瞧,看見二哥正領著他們往院子裏走呢。我要找個地方躲一下,憑什麼我要獨自一人擔負父親的債務?那些秘密的債務,他生前從未向我交代過。再說我有兩條腿,我可以走,比如去人煙稀少的邊疆……

1997年1月27日於長沙又一村

原載於《小說界》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