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1 / 3)

鄰居有五十多歲,一張小臉,成日裏心事重重的樣子。白天裏,他總將一把竹躺椅放在街邊,自己躺在那上麵,卻並不睡去,瞪圓了眼注視走過的行人。一旦街上某個地方發生糾紛,他便跑過去擠在人群裏觀看,由著別人將他推來推去的。他個子瘦小,誰也不將他放在眼裏。我們這條街上人很多,總是有些這樣那樣的糾紛,鄰居從不放過觀看的機會。

夏天漸漸臨近,街上變得燥熱起來,鄰居就躲進屋裏不出來了。每天一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搖著蒲扇走到我家裏來,訴說自己的憂鬱症,說這病是太陽的暴曬引起的,已經患了三十多年了。

我去過一次他家裏,他待的那間房,所有的窗戶全用黑布蒙上,門上掛著厚厚的門簾,開著一盞綠色小燈,一架電扇日夜不停地攪,我一進去就感到頭暈目眩,隻想嘔吐。燈光將鄰居的小臉照得慘白發青,看起來令人恐怖。鄰居若無其事地說,他想造一個與外界徹底隔絕的小天地,這樣的話,到了他的小天地,就一點也想不起外麵烈日的暴曬了,他喜歡這種寧靜和陰暗,哪怕暫時的也很不錯。他神經質地顫動著下巴,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隻聽見電扇在嗡嗡地叫。每當我站起身來要走,他就嚇得發抖,用雙手死死地拖住我,哀求我再多待一會兒,免得他感到過分的孤單。因為我,實在是唯一到他家來的人。我又待了一小時左右,他始終躲在一個角落裏,口裏念念有詞。我湊近去,聽見他念的是一位街坊的名字,似乎他與那人有過什麼口角,現在他正在為自己辯白,說出一套一套的道理。

鄰居有一位妻子,長得和他差不多,也是那種又瘦又小的個子,目光總是粘在別人身上。她是最喜歡多嘴,又愛挑是非的婦人。鄰居自己雖不親自在鄰裏之間挑是撥非,卻很欣賞妻子的作為,總和她在一塊議論、分析別人,頭頭是道,津津有味的。妻子常到別人家去串門,有時出去得久了,鄰居就坐立不安起來,還到別人家去找,如正好碰上妻子在那家人家說另外的人的壞話,鄰居就加入進去旁聽,聽他們說個熱火朝天,痛快淋漓。如果遇上鄰居發憂鬱症,妻子就不去打擾他,躡手躡腳地在家裏行動,盡量不弄出響聲。至於鄰居獨自所待的那間密室,無事她是絕不涉足的。鄰居一發憂鬱症,妻子也悶悶不樂,似乎對挑是撥非的行徑感到厭倦了,哪裏都不去,在家門口附近遊遊蕩蕩的,口裏呻吟著:“寂寞呀。”與別人談話也是顛三倒四的,整個燥熱的夏季她都是這種樣子,大家都覺得她一反常態,對誰都不感興趣了。我知道她在等,等第一場秋雨的降落。涼爽的秋風刮來,鄰居又會擺出那把竹躺椅,躺在那上麵注視過路的行人,像兔子一樣奔向出事的地點,而她,那時也恢複了走門串戶的活動,這種活動既是秘密的又是半公開的。

星期三,炎熱像以往一樣始終持續著,在密室裏躲了一整天的鄰居傍晚時分卻沒有出現。我們一家人正吹著電扇,汗流浹背地吃飯,鄰居的妻子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他虛弱得很,從沒有這樣虛弱過,恐怕不行了,你去看看吧,我完全沒主意了。”

我放下碗筷,跟隨她走。

仍然是那間用黑布蒙死的密室,鄰居歪在一把破爛的靠椅上,正就著燈光看一張地圖。他的樣子瘦得很可怕,頭發胡子老長,髒兮兮的,神態虛弱不堪,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那臭味又被電扇攪得滿屋子都是。

“這個可憐的人一直這樣坐著,”鄰居的妻子湊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兩天沒吃飯。今天他已經虛脫過三次了,一醒來他又坐著不動,我和他說話他根本就不理睬,隻管看他的地圖,看到暈過去為止。”

鄰居抬起頭來看見了我,身子晃了幾晃鎮靜下來,問道:

“外麵有什麼新聞嗎?比如老五在湖邊非法釣魚的事,受到了追究還是沒有?”

我一聲不響。

鄰居被激怒了,說:

“我今天沒有出門,就等著你來告訴我一些新聞,你大概以為我不會關心外麵的事了吧?完全錯了!我雖然坐在這裏看地圖,心裏所想的,卻完全是鄰居間的那些糾葛。比如你,我總在注視你和你母親之間的矛盾的發展,你雖然退了休,吃飯也不成大問題,可是你有驕傲自大的傾向,根本不把母親放在眼裏,對嗎?”

我身上有點起雞皮疙瘩,但還站著不動,任他往下說。他越來越激動,掙紮著站了起來,眼珠鼓得溜圓,用手指點到了我的鼻子上,他身上散發出的酸臭氣也使我難以呼吸。

“你那樣自傲,有什麼根據呢?我注意到你母親出門的時候,你從來不向她看一眼,你隻顧幹你自己的事,你對街坊的態度也不大好,有一天劉老去你家借一樣東西,他出門後,我聽見你向你的一個客人說他是‘蟲子’。你總是暗地裏說別人的閑話,如果被追究,就百般抵賴。我注意到你這種稟性已經好久了。我為什麼躲起來呢?就因為我看到的使我悲觀失望啊,我看了又看,這就失望了。你看,外麵已經陰下去了,起風了,我很快要出門的。”他用手指著電燈,仿佛那是太陽,而他妻子,正好將電燈熄了。這時鄰居的聲音在黑暗中的密室裏回響著,分外陰森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