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3 / 3)

“老王這一輩子像牛一樣耕耘,就為了那位嬌小姐。”鄰居仍舊頭也不回。

我發覺我不能再在那間密室裏久待,我的頭越來越暈,房裏太密不透風了,還有那種異味。我說我要走了。

“我看你是認不清形勢,閉了眼過日子。”鄰居還是瞪著牆一動不動,“你能到哪裏去呢?你命中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來不來這裏全一樣,我關心著你的事情。你看我,我還能支撐著坐在這裏,最近飯量也有所增加,雖然記憶力有點問題,別的方麵是不錯的。我對你已經了解得非常透徹了,你看那對麵牆上什麼樣的答案全有。現在你走吧,是時候了。”

我離開了,我知道我還會來;我總在想著關於鄰居的事。我想,如果鄰居不那麼多管閑事,內心就會平靜得多,也就不會那麼苦惱吧。他之所以搬一張靠椅躺在路邊,皆因愛管閑事的天性作怪,這種人,日日注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又看不慣,心胸狹隘,背後指指點點的,生些悶氣,生活可是夠艱難的了,所以他隔一段就要把自己關在密室裏。雖然與外界隔絕,卻又沒有任何反省和悔改的意識,你與他談話,他還是那副老脾氣,全不在乎你對他會有什麼印象。再看看這條街上,除了我,也確實沒有誰把鄰居放在眼裏,各人忙著自己的事,很少有人注意他。他那麼生閑氣,別人卻完全不知道。想來想去,鄰居這一生,實在是毫無意義,還顯得有點做作,有點標榜自己。一個人,如果想要引起別人注意,用不著采取這種方式也能達到目的,這種方式太沉悶,太陰暗了。

鄰居的妻子再次將他弄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幾乎不能動彈了。他在早春的陽光裏轉動著他的眼珠子,骷髏般的身軀在寬大的衣裳下麵完全不動不挪,漫長的冬天把他的血肉全部熬幹了,情形真是可怕。

我向他俯下身去,他扯動著幹裂的嘴角,難看地笑著對我說:

“我成了這種樣子,不過用不著別人來同情,是我自己樂意的,情形並不那麼糟。剛才我又聽到那一家在打小孩,那人有憂鬱症,一肚子全是火,他又總想爬上去,做個人上人。還有他隔壁那一家,總變著法子想占人家的便宜,買點小菜也是連拿帶偷的。”

我對他說,他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周圍的事就少管些吧,有什麼益處呢?

他聽了我的話,背過臉去不理我,好像生氣了。這時有個人站在我身後,不顧鄰居能否聽見,一個勁地對我說:

“這個人最討厭了,你知道他為什麼病成這樣還要躺在路邊嗎?因為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一天不找別人的岔子就活不下去,雖然已經這樣了,眼睛還是盯著別人的隱私。”

我說,並不完全是這樣,有的時候,他躲進密室裏麵,不就是為了避開眾人嗎?那種時候經常有。我可以保證,在那種時候他是厭倦了大家,與外界徹底隔絕起來的,因為我去密室裏拜訪過他。

“你這傻瓜!”這個人訕笑著說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離開了。

鄰居轉過臉來,露出一絲微笑。

“他說得對,你的確有點傻,你怎麼就不開竅呢?”

我覺得很窘,非常窘,可我又想不出話來反駁他們。似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反對我的判斷。我曾經認為自己已經老謀深算了,什麼都經曆過了,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眼中是這麼個人。這個鄰居,已經快死了,孤單單地躺在這裏,心裏卻懷著出奇的高傲,根本不把我這類人放在眼裏,他本身才是個奇跡,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我就是成天與他待在一處,也搞不清他那深奧的內心,誰又能搞得清啊?也許,那些過路的和他妻子是清楚的。

真的,鄰居躲在密室裏幹什麼呢?好像什麼都沒幹,好像是一種姿態,又好像是他本身的一種需要,我對他的了解是越來越少了。

“最近你想扮演一種英雄角色,每天都為這個苦惱。”他那幹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細微的聲音。

“你一天不管別人的事就活不下去嗎?”我愁眉苦臉地說。

“我快完了,開了頭的事就要做到底。你不也是這樣嗎?其實你何必管我呢?”

鄰居終於不能說話了,他仍然讓妻子每天將他搬到路邊,他的胸部一鼓一鼓的,喘著粗氣,我注意到他那暗淡的目光還在搜索著路人,有時竟會燦然一亮。我不知道他心裏的事。他的靈魂正在脫離軀殼,向高處的什麼地方飛升,但他那下流猥瑣的目光始終粘在別人的屁股後頭,直到軀體死亡,雙眼閉上。

原載於《芙蓉》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