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回家找媽媽去吧。”老頭撫摸著他的臉頰說道。
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好了”,他仍然痛苦不堪,用力憋著一口氣,就像自己仍然置身於濃煙之中那樣,好久好久才猛地一下吸進新鮮空氣,吸進了空氣之後又憋住氣不呼吸,然後似乎是進入了昏睡狀態。隔了一陣,他醒了過來,用力吸一口氣又昏睡,如此循環。
人們搖著頭,議論說,孩子的神經已經錯亂了,他不能理解危險已經過去,他已經置身於安全之中,他的神經顯然是拒絕這種轉變的,他出問題了,不但身體方麵,精神方麵也崩潰了,必須向醫生講明這一點。人們驚異於一種絕境可以導致人在心理上和生理上如此大的轉變,他們想象,在濃煙封鎖了空氣的那段時間裏(大約有十分鍾),小孩是停止了呼吸的。多麼奇怪啊,就因為這他才免於一死!
好久以後我又見到了那個男孩,他臉上那種痛苦的表情令我終生難忘。他已經是一個中學生了,除了很少和人說話,從不參加體育運動之外,和一般人沒什麼不同。隻有當你細心地觀察他良久,才知道他仍然在時時刻刻玩那種憋氣的把戲,就像潛水運動員一樣,雖然他從不遊泳。現在他的技巧已相當高明,不仔細注意,根本就發現不了他的活動。我聽說他進過精神病院,在那裏待了好久,後來有一天,醫生忽然說他沒有病,於是他就出來了。他繼續上學,和人相處得也不錯,他除了呼吸的方式古怪外,其他方麵都很好。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掩飾的手段也提高了,於是大家將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忽略了。
我想,在那短短的十分鍾裏,男孩有了一種奇異的變化,這種變化使他有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他後來的生命中,他有過無數次衝動,想要返回那種意境,但他似乎是永遠隻能接近,模擬,永遠無法再次回到那裏。他像常人一樣吃飯,上學,睡覺,那種秘密的衝動無時不在他心中躍動。
終於有一天,他坐在家中,因為憋氣的時間過長而暈過去了。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五月天氣,有一隻蜜蜂落在他敏感的鼻翼上,他的臉蒼白如紙,心髒停止了跳動。
鄰居很快叫來了醫生,一頓手忙腳亂之後,他蘇醒了,醫生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心跳居然奇跡般地恢複了,他從未遇見過這種情況。“謝謝。”他動了動嘴唇,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梯子升上來了。”
鄰居們議論紛紛,他們認定這可憐的孩子是要自殺,有人甚至懷疑他在家中受虐待,不堪忍受。如果他要自殺,為什麼不采取別的更容易的方法呢?大家又記起這孩子的精神病史,記起他的古怪脾氣。
男孩的父母嚇壞了,將家中的一切利器,如菜刀、剪刀、刮胡刀片什麼的全收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從此對他嚴加看守,倍加愛護。
他母親對我說:
“自從他姐姐死後,我們把所有的愛全集中在他身上了,他總覺得自己受之有愧,他太懂事了,平時他有點躲避我們。啊,我們無論如何猜不透他的心事。這個孩子,他注意力太集中,總在憋氣,不能忘懷那恐怖的一幕。你說說看,他為什麼要自殺?”
“他根本不是自殺。”我告訴她,但覺得很難說清。
“不是自殺?心髒都停跳了!要是醫生晚來一步……”她悲痛地哭了起來。
“他不會自殺的,你放心吧,我向你保證,肯定不是自殺。你想,誰也不會知道,在那失去氧氣的十分鍾裏,他的心髒是否停止了跳動。按照常規,很可能就停跳了。為什麼你要聽信流言,說他是自殺?你的兒子有特異功能,雖未得到證實,這也是他的財富,他的秘密武器,你該高興才是。”我急中生智,想出了這個理由來安慰她。
“啊?”她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心裏燃起一線希望。
後來男孩又有過好多次失去知覺、心跳停止的情況,人們對他這種怪病見慣了,也沒有原先那麼緊張了。
男孩的母親在街上碰見我,對我說:
“你說得對,他不是自殺,可那畢竟……提心吊膽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完呢?”
“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他會平安無事。可是他的遊戲要一直搞下去了。”
“啊……”母親的臉上忽然出現與男孩一模一樣的痛苦表情。
1996年2月4日
原載於《芙蓉》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