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安排(1 / 3)

妹妹泥姝是一個“馬大哈”型的女孩,走路昂首挺胸,說話高聲大氣,兩手老是一揮一揮的。我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好,我還從心底裏對她有點厭惡,我尤其討厭她在吃飯的時候大聲說話,有時她還狂笑起來,把飯噴到菜碗裏。在平時,我總是對她很冷淡,不願她來管我的事。她呢,總用一種嘲諷的眼光看待我的一舉一動,認為我古板、守舊。

事情出在一個月前。那一天母親急匆匆地跑進我的房對我說:“她有問題了,隻是哭,隻是哭,縮在房裏不肯出去。半夜裏她又把我哭醒了,號啕不止,簡直毛骨悚然!”

“誰?”我吃了一驚。

“會是誰呢?當然是泥姝!你是不是在裝傻,你們約好了的吧?這事很蹊蹺!我去問她,她一個字不說,隻一個勁用手指你的房間。”

泥姝和母親住在一間房裏,我走進那間房,正要開口說話,突然聽見房門一響,原來是同我一起進來的母親溜掉了。泥姝全身蜷縮在角落裏的一張躺椅上,雙手抱著頭正在啜泣。我彎下身去看她,她一腳朝我踹過來,我被踹倒在地。這一踹使我感到這家夥真是力大無窮,她到底要幹什麼呢?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向外走,走到門口卻又被躲在門外的母親一把揪住,非要我馬上替她想出一個辦法來,她說否則她就活不下去了。

“這家夥力氣特大,而且蠻橫,我總覺得這事不簡單。我已經一夜沒睡了,恐怕她是用這種辦法把我趕走吧?”她的樣子顯得很慌亂,她像完全對自己沒有了把握。不過我馬上發覺她的慌亂隻是表麵的,因為她一邊說話一邊在打量我。

“不會吧,泥姝一貫是個沒有腦子的女孩,又直爽又單純,她才不會有那麼複雜的念頭呢,您一定是過慮了吧。”我這樣說著,回憶起剛才那一腳,臉紅了起來。

母親愣了一愣,湊上前來,目光逼著我的臉,說:

“這事真蹊蹺啊。”

一連好多天泥姝都不出門,飯菜全是由母親端進房裏去。白天裏她縮在躺椅上輕輕啜泣,夜裏就號啕大哭,哭得全家人都起來勸她。每次剛剛勸得她平息下去,我們一睡下,她又開始大哭。奇怪的是飯量不減,每天吃得幹幹淨淨。母親被她這一折騰,很快憔悴得不成樣子了,臉變成了幹茄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她和我商量,說她想搬到我的房間裏來住,暫時避一避,因為實在挺不下去了。我心裏很不樂意,但也隻好答應了。

“如姝,”她猶猶豫豫地說,“你看你妹妹這事——當然,我覺得你早料到了。”

“您認為和我有關係,是吧?您怎麼這樣頑固,非要往我身上推!您倒是說說看,啊?”我勃然大怒。

母親低下頭去沉默了。忽然她抬起頭銳利地看了我一眼,又趕緊收回了目光。

母親在我房裏住下之後,很快恢複了精神。不久她就顯出了那些令我討厭的老年人的習性。她把她原來房間裏的一些廢物,如破臉盆,爛棉絮,掉了把的壺,壞了的鬧鍾,一些瓶瓶罐罐等,一股腦全搬到我房間裏來,占據了很大的空間,弄得走路都不方便了。如果我建議她扔掉,她就繃著臉一聲不吭。夜裏她睡不著,就開燈起來,在房裏走來走去,把我氣得隻想暴跳,她自己卻沉溺在遐想之中。她總是獨自到妹妹那裏去,除了送飯,大部分時間就守在那裏。有時正碰上我進去了,她就連忙退出來,卻又並不離開,躲在門外聽裏麵的動靜,還不耐煩地敲窗戶,似乎她很不讚成我和泥姝單獨在一起。

泥姝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還是天天哭,嗓子都哭啞了。我走進房裏,離她遠遠地勸說她,因為我怕她又踢我。盡管我進來後她哭得更厲害了,我還是堅持不懈地說下去:

“泥姝啊,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怎麼可以這樣任性呢?也許你心裏難受,想要改變現狀。你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媽媽,不喜歡我,不喜歡哥哥。可是你又不想逃離這個家,到外麵去,因為你也不喜歡外麵,你看了那些車輛就害怕,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將你推來推去。你最不喜歡的,恐怕要數你自己了,所以你就耍小孩脾氣,天天哭,故意把家裏搞得不得安寧,這樣你反而有點高興,我說的對嗎?我要告訴你,這件事情上你其實有一個判斷的錯誤,因為你這樣做了之後,反而更不喜歡一切了,簡直就寸步難行,連房間的門也出不了了。我也知道你再也不會改變你的看法,你雖然隻有十七歲,卻已經很老成了,可是你可以換一種方式,而不是這種哭哭啼啼。我不敢向你提建議,但無論如何,哭哭啼啼的方式是最不好的,它影響了我們大家的生活。我請求你換一種方式,或者就采取我們大家的方式來生活,為什麼你一個人要與眾不同呢?這一來,媽媽就可以搬回來,因為她已經和你住慣了。”

我這樣一說,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我暗自高興,說得更起勁了。

“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孩子,一定可以想出一個辦法來的,隻要你好好想一想,辦法就會從你腦子裏蹦出來。我有一個同事,有一天他忽然對生活失去信心,於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半年之後,他又回到了我們中間,他談笑風生,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隻是偶爾,在他以為沒人看他時,我觀察到他的眉宇間透出無限的寂寞。他在失蹤的期間已經想出解決的辦法來了。你,泥姝,在我看來,沒有你做不到的事,我的話對嗎?”

現在她已經不出聲了,隻是肩膀還在一聳一聳的。我覺得我已經達到了目的,就悄悄走出房間。母親站在門外,我見了她很激動,正想告訴她剛才取得的進展,不料她揮了揮手打斷我,說:“剛才你說的那些我全聽見了。我一直在這裏想,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要對我說泥姝的事,我對她十分了解,我現在關心的是你。我無法知道你心裏在策劃什麼事。我一直在觀察你,也可能我永遠猜不透你的心思。剛才你和泥姝說話,做出關心她的樣子,你的話確實很誠懇,外人聽了都會這麼想,他們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們聽不懂你的弦外之音。你說到泥姝‘雖然隻有十七歲,卻已經很老成了’,外人聽了這句話,一定理解成你在誇獎她,鼓勵她,提高她的勇氣。可是真是這樣嗎?像我這樣熟悉你的人就絕不會這樣認為。在我看來,你說這句話的含義其實是要表明泥姝在我們家裏長大一直是沒有童年的,她是個成年人,一切都要自己承擔,誰也幫不了她的忙。難道我說錯了嗎?我聽了你的話,雖然並不了解你的真實用意,還是身上一陣陣發冷。你從小性格陰沉,這點到死都改不了。你剛才一定是想告訴我,說泥姝已經不哭了,你把這事當個好消息告訴我,可是我呢,我一點都不高興,這可憐的孩子,她被你嚇壞了,我敢說她渾身直抖。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