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求這裏保持絕對的寂靜。”男孩莊嚴地宣布,“有一回我來晚了一點,結果一個家夥摸上來,進了他的房。我永遠忘不了,那是多麼醜惡的一幕啊。當然他立刻就昏過去了,對這種事他是沒有絲毫自衛能力的。這件事我一直到今天都不能原諒自己。我認識那家夥,他是我的一名客戶,我撲上去用瓶子砸他,他一邊逃跑一邊也用瓶子來砸我,他砸中了我,我臉上的血嚇壞了他,他頭也不回地一直跑下去,後來再沒上來過。”
男孩撩起前額的頭發讓我看他的傷痕。那是一個很深的楔形凹痕,深得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就像幾乎可以看見他的腦髓似的。男孩抹平了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說:
“他早些天和我說過,您要到這裏來,我問他您是誰,他又不肯告訴我。您是誰呢?總不會是上次竄到樓上來的那個家夥吧,我看一點也不像。他竟然還邀您坐進被窩裏麵。這上麵這麼冷,您還是下去吧。”他顯出一臉的嫉妒。
由於我不為所動,他就坐到我腳上來了,他想把我弄得不舒服。我看穿了他的意圖,偏要待在被窩裏一動不動。他見自己的小小詭計不能得逞,就堅決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嘭嘭!”兩下打開了窗戶。一股風猛烈地撲麵吹來,不光是風,風裏還夾著紛紛揚揚的大片雪花。真是奇跡啊,這暮春時分居然下雪了!雪花大搖大擺地飄進來,在屋當中形成了一個旋渦,亮得刺目。男孩站在那裏,仿佛被這景象驚呆了。寒冷超過了我能忍耐的限度,我擔心自己會在這裏被凍僵,我必須趁我的腿還可以動馬上下樓。
我一翻身就下了床,趿著鞋就往樓下跑,可是我跑不快,我的身體在嚴寒中正在漸漸變得僵硬,腳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我咬著牙拚命邁步。那一段路是多麼漫長啊!我不記得一共轉了多少個彎,也不記得房子有多少層,樓梯間的旋風裹著我,思想也完全凍僵了。下完最後一級樓梯,我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我是多麼想休息啊,痛苦的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我以為您能堅持,沒想到真是一點忍耐的毅力都沒有,廢物!”我在眩暈中聽見男孩嗬斥的聲音,“這地方是不可以隨便讓人坐的,他在上麵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用瘦小的身子架起我往外走,我完全想不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力氣。走了幾步,我們到了街上,他把我往街邊一扔就回去了。
我在地上坐了好久好久才恢複過來。天並沒有下雪,還是那種多霧的天氣,行人慢慢地在街上遊蕩,仿佛人人都為某事遲疑不決。我抬頭仰望這所木屋,隻能看到第七層,再往上就隱沒到霧當中去了。我稍一定神,就被我剛才的經曆嚇住了:我們下麵與那上麵的氣候,竟會有如此大的差別!我不禁對造出這種房子的祖先充滿了怨恨。似乎是,主人已有十多年沒下過樓了,而從前,我和他常在菜園子裏下圍棋,直下得頭頂的太陽曬得我們眼前冒出金星。我想到這裏時,看見那男孩提著一籃煎餅,飛快地拐進了一條小巷子。我又一次抬起頭往上看,還是隻看得到第七層,但我分明聽到了上麵傳來關窗的聲音:“嘭!嘭!”悶悶的兩聲。當然也說不定是幻覺吧。
1997年11月24日於長沙英才園
原載於《作家》199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