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腳下。”老爺爺說。
啊,確實有什麼東西在吸住我的腳板,是什麼呢?那種吸力並不是很大,就像是泥土本身有種磁力一樣,倒給人一種新奇好玩的感覺。不過這一來,我們的速度慢下來了。
“你的腳抬得越高,吸力就越大。”老爺爺又說。
“爺爺,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我問。
“如果你想跳高,你會發現你根本跳不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小心地貼著地麵挪動腳步,隻有以這種方式才能慢慢走動。奇怪,我能感覺到其他的人的動作也同我一樣。這些打著手電的人影,他們全在偏著頭傾聽。啊,有嗡嗡的聲音來自腳下的這條土路。泥地似乎要向我們傾訴一件事?是因為這個目的,它才吸住我們的腳板的?
我們的隊伍停下來了,大家都席地而坐。我也坐下了。土地開始晃動了,每個人的身體都隨著一齊搖晃。
“麻可,把握好節奏!”老爺爺說。
他叫我的名字,可我怎麼不認識他?啊,太舒服了,就像嬰兒在搖籃裏一樣。我在搖籃裏時,母親就是這樣搖我的吧?可惜我從來不知道關於她的任何事。他們都在輕聲地呼喚著一個人,我慢慢聽出來了,他們喚的是“母親”,或者“奶奶”。多麼親切啊,我也忍不住喚出聲來了,我喚的是“媽媽”。當我喚出“媽媽”時,那地下的嗡嗡聲就改變了,變成暗號似的呼哨聲。我想,莫非那是在喚我的名字,一個多年前被人們遺忘了的、我的真名?我喚了兩聲媽媽之後,喉嚨裏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而地下的呼哨聲卻越來越響,這聲音漸漸地增強,不再限於我們的這條路,終於震響天宇了。老人們都驚跳起來,隻有我還坐在地上。
“麻可,如果你到了戴公廟,可不要忘了我啊!”老爺爺說。
所有的老人都在離開這條路。大地的顛動使得他們走幾步又摔倒,爬起來又再走。這些人都很強健,他們的動作像年輕人一樣有活力。老爺爺最後一個走,他朝我擺手,說道:“代我向戴公問好!”
就這樣,我連走帶爬地來到了廟門口。我繞到後門那裏時,大地的顛動已經平息了。門庭那裏還是亮著那盞油燈,一股陰風從裏麵吹出,吹到我的臉上。先前聽到過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不是同他見過麵了嗎?連遊戲都一塊玩過了,怎麼又來了?”
“請問您說的是誰?我是來看戴公菩薩的。”
“還能有誰?剛才你不是得到他的關照了嗎?這種福利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你得好好回味!”
“那麼,我不能進去了嗎?”
“不能。你得趕快離開。”
往回走時,我一路都很順利,隻是四周黑漆漆的,使我懷疑先前往這裏來時所發生的一切。當時腳下的那種吸引力是來自地心嗎?那些老人,居然是廟裏的菩薩?還要過多久,我才能再享受到坐在搖籃裏的樂趣?看來不會有人回答我的問題了。現在連那條路都看不見了,我隻能憑記憶邁動腳步了。我想,我權當這裏是個巨大的搖籃,我隨便走吧,反正也沒什麼事,也不急著回家,就走到哪算哪吧。這樣一想時,老爺爺的形象就出現在腦海裏。如果他真的是戴公的話,我該多麼榮幸啊!我沒料到他會選中我這個不起眼的人。而且他還知道我的名字,這場相遇就好像是經過安排的一樣,他要我“把握好節奏”,應和大地的晃動!臨走時他還囑咐我不要忘記他……而我自己,我急不可耐,十二點就出發了,我為什麼這麼急?我還變得膽大包天,獨自一個闖戴公廟。如果在從前,誰會相信這是我做出來的事啊。我就這樣激動地回味著,根本忘記了周圍的黑暗和死寂,沉浸在那個遊戲的細節中。我還回憶起了白天裏袁老師對我的奇怪的態度,現在看來他是在鼓勵我。
我在黑地裏走了很久,我不知道有多久。反正我一直在“回味”。廟裏那人的話就像是魔咒一樣。我不知厭倦地重溫今夜的這個遊戲,對每個細節加以推敲,加以聯想,就好像我是為這類遊戲而生的一樣。漸漸地,我開始認定我是戴公選中的那個人了。我得到了幸福,這必定是少有的事,不是連薑都沒有得到嗎?到目前為止他還僅僅隻得到了恐懼。回去以後,我要把我的事告訴他,這樣他就會變得有信心,也更加大膽……奇怪,我剛一想到薑,想到我的同學們,阿棱的聲音就在前方響起來了。
“麻可,這裏的氛圍多麼好啊,尤其是地底下。”她高聲說。
我聽得到她的聲音,可我看不到她。她在哪裏?
“我在你的近旁。我總是在你的近旁。我怎麼會遠離你呢?”
她好像聽到了我的心裏的話,她有點抱怨我了。我又在心裏說,阿棱妹妹,我多麼喜愛你啊!
“要是坐在這裏,永遠待下去就好了。”阿棱又說。“我沒有時間像你這樣待著,我總是要剪窗花……”
“可是你也可以從家裏跑出來啊。我原來老害怕,結果一到外麵,發現很多事都如我所願了。”
“那怎麼行!”她驚恐地說,“不剪窗花,我會死的。今後你的工作大概就是每天半夜去見戴公,你也成了勞苦命,可你撈了個好工作。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哥哥什麼時候能夠心想事成呢?要知道媽媽還在時,這可是她的心病啊。麻可,麻可,你將你的腳抬高一點,這裏是門檻!你看不見嗎?”
我的確看不見,周圍這麼黑。可我已經坐在飯桌邊了。阿棱端來飯菜,我稀裏糊塗地吃著。我吃完就伏在桌上打瞌睡。蒙矓中聽見妹妹在同人說話,兩人都欲言又止似的。妹妹好像在說我活不長,所以要“快馬加鞭”,爭取一個滿意的結局。另外那人則說,要常常提醒我關於生活中的陰暗麵,免得我被衝昏頭腦。我覺得另外那人的聲音有點像我的同學薑。這個密探,難道他打進我們家裏來了?我很想站起來怒斥他,但我的全身軟綿綿的,並且我怎麼也醒不了瞌睡。後來薑就走了,我鬆了口氣。
我醒來時,到處都是亮堂堂的。阿棱手拿窗花跑過來說:
“哥哥你瞧,瞧正中間這朵菊花,看見了嗎?你已經穿過了戴公廟!”
我發現她的眼裏噙著淚花。我的妹妹,她該有多麼了不起的眼力,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