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誌老師從一個纏纏繞繞的長夢裏醒過來之後,盯著床邊的那隻水杯在心裏對自己說:“現在,一切都變成了謎。”先前他的生活裏就有許多謎,對於那些破不了的謎,他總是將它們挪到一旁,讓自己的生活繼續進行。然而日積月累,遠誌老師生活的通道越來越窄,越來越彎彎曲曲的了。近年來,無論他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何種事物,那種事物的後麵總有重重的陰影,事物本身則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表麵在曖昧地呈現著,變幻著。當然不是所有的事物全如此,他生活中仍然有一些基本的、可以作為依據的事物——比如他這個位於鬧市中的家;比如熟悉的家具和書籍;比如那個每天來送奶,不時收走他家裏的廢品的老頭;比如菜市場那幾個熟悉的麵孔,攤位裏麵透出來的田野氣息;比如樓下那一桌麻將,那四個不變的牌友;比如每天下午來家中補課的男孩小林,等等。
事情的變化就是從學生小林開始的。那天下午,遠誌老師有點疲倦,他都差點忘記下午小林會來這回事了。小林是富家子弟,極為聰明,但學習上吊兒郎當的。他因為討厭去公立學校,他父母拗不過他,就為他選擇了退休教師遠誌。遠誌老師之所以接受他,除了報酬優厚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卻是因為自己閑得無聊。不久遠誌老師就發現這小孩的求知欲十分驚人,雖然他搞學習完全是憑興趣。遠誌老師已經上了床,正要合眼,忽然聽到熟悉的敲門聲。
“老師今天不舒服嗎?要不要我改天再來?”
“不,不,沒關係!你坐下吧。”
遠誌老師慌亂地穿好衣服。小林坐在那裏東張西望的,假裝看著牆壁上的相框,但遠誌老師知道他在偷偷打量自己。十四歲的男孩,心裏裝著一些什麼樣的詭計?
那天的課上得很順利。一般是由小林提問,遠誌老師有問必答。遠誌老師從來不管小林的學習方法,他愛怎麼學就怎麼學。他覺得小林也很鬼,老師回答他的問題他就聽著,從來不說自己聽沒聽懂。有時候,遠誌老師擔心學生沒理解,就將自己的話重複兩三遍。當他重複時,小林看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課上完了,小林將課本收進書包裏站起來要走,可是想了想又坐下了。
“遠老師,您認為我應該一直學下去嗎?”
“當然,活到老學到老嘛。”他衝口而出。
“那是句套話吧。”
這個少年老成的男孩用閃電一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遠誌老師感到自己全身發麻,竟然答不出話來。
“這些日子我在想,我的父母大概在為我傷心吧。”
“為什麼?”
“我在您這裏學習,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或許那正是他們所期望的呢?”
“完全有可能。我連他們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懷疑。”
小林說完這句話就去開門了。遠誌老師聽到他一出門就飛躍著下樓。他是個好動的男孩。
小林第二天還是來上課了,好像將他們之間的那次談話完全忘記了似的。往往他走了之後,遠誌老師便會陷入沉思。小林說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麼,十四歲的男孩知道自己原來是什麼樣的人嗎?這就是他學習知識的結果嗎?父母為什麼會為這一點傷心呢?遠誌老師思來想去的,他雖然從來不相信幽靈之類的事物,可是這個孩子的確讓他感到奇怪。或許這種怪異也是當初他接受他做學生的原因之一吧。現在小林已經差不多將中學的課程全部學完了,這兩天他坐在那裏很少提問題,似乎在思考什麼,心事重重的。遠誌老師很想告訴他,學完了課程以後就不用來了,但幾次張口都沒能說下去。因為小林已經表示過了:他要在這裏學習下去。於是有了下麵的對話。
“學什麼呢?”遠誌老師驚訝極了。
“學知識!”他熱情地回答。
“可是你已經學完了。”
“那些不算什麼。我還要學到處都有的那種。”
“那我就沒法教你了啊。你完全可以自己學。”
“我還是需要您來教我,您是年紀大的人,知識比我多得多。”
“不見得吧。”
“我看是這樣。比如說這張書桌,這上麵的油漆的層次,經曆的漫長年代、氣候變化對它的影響等等,不是隻有您才具備這方麵的知識嗎?我才十四歲,要談論這種事還太年輕。”
他站起來準備走了,遠誌老師發現自己答不出任何話來。
“我收你做學生時沒想過這種問題。”遠誌老師老老實實地說。
“大概我的父母想過了吧。”小林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小林走了以後好久,遠誌老師還在回憶他父母的樣子。那到底是一對什麼樣的父母?自從兩年前他們將兒子送到這裏來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是兩個高個子,過於彬彬有禮,動作敏捷,似乎很有決斷力,又似乎猶豫不決。啊,他想起來了,那母親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將小林送到遠誌老師這裏來學習,就等於我們自己也在這裏學習一樣。”當時他聽了她這樣說,隻是覺得她非常古怪,也沒有去細想她話裏的意思。小林年紀這麼小,居然可以在自己與父母之間劃出一條界線來,這太罕見了。現在,他覺得這小孩的求知欲簡直有點可怕(“我連他們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懷疑”)。遠誌老師又回憶自己這些年裏頭同小林的師生關係,可是他發現很難得出什麼結論。想來想去,他隻能將這種關係稱之為一筆糊塗賬。真是一筆糊塗賬啊。他倆總坐在同一張桌旁,課本攤開,一問一答。每次解答那些疑難時,他都覺得自己在走神,然而那種走神又並不影響他的正常思路。這同他以前的教學有很大的區別,難道是因為他年紀老了嗎?小林呢,在傾聽時總是用空洞的目光瞪著他,從來不插話。是不是小林也在走神呢?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這種特殊的教授方式令他很愉快,很充實,本來,他生活中是很難有什麼東西讓他感到充實的。
可是這個小孩帶來的這種思維方式一直讓他不安。有時候,走在陽光裏頭,他會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因為他發現到處都是那種挑逗的陰影,一層又一層的,看不明白。他想起當今的流行稱呼:“問題小孩”。一般人也許會認為這個小孩是問題小孩,其實呢,這個小孩的思路太清晰,太能解決問題了。就是他使得自己的生活成了“問題”。這樣一想,又覺得那位母親的話不無道理了。就是他自己,雖然已經六十三歲了,不也正在每天學習嗎?這個既讓他感到溫暖,又讓他產生恐懼的小孩,其實是他最好的老師呢。可是他仍然為小林的前途憂慮,他是個古板的人。
遠誌老師站在窗前看著樓下的牌局,仔細地打量那四個心懷鬼胎的牌友。在凝視的那一瞬間,他有時會瞥見四種旋轉的腦電波,淺綠色的、交錯的光波。他們已經坐了一上午了,這需要什麼樣的定力啊。這種竭力要猜透別人的心思和詭計的思維活動,其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麼呢?在他自己漫長的一生中,他也經常進行這種思維活動,卻從未達到如此入迷的地步。這就是說,他的整個生活都是糊塗賬,而不僅僅是同小林的關係。遠誌老師早年也玩過牌,那個時候,他的反應能力和推斷能力都算是慢的。他並不是一個出色的牌友,屬於湊數的那種。樓下的這四個,顯然已經達到了一種精深的境界,那種他想一想都要頭昏的連環套。昨天他在菜市場碰見這桌牌局的牌友之一老任,他沒話找話,奉承老任的牌技高超。沒想到老任沉下臉來對他說,因為打牌,他變得如此空虛,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一麵破鼓,敲都敲不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