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車,感到陽光有點刺眼。單身公寓的鄰居對他說:“早上好!”
他自己那輛橘紅色的出租車停在對麵了,那上麵積了些灰。難道他已經幾天沒出車了嗎?
蒲三夜裏過得很快樂,因為大家都行動起來了。古城牆這一塊是如此沸騰著活力,令他有點吃驚。他仿佛聽到這些男男女女們全都在壓低了嗓門說著:“蒲三,蒲三……”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每次夜風將那些悄悄話送過來,他聽到的都是這兩個字。白天裏,他在金融大樓被人認出時,那人走攏來對他說:
“蒲三叔,您真是個人物。”
當時他還愣了一下呢。後來他心裏冒出一個近乎無賴的念頭:即算全城的人都記住了他的模樣,也沒有關係。他要讓這些人都知道,失眠並不是一種病,反而是一種延長生命的技巧。也許,他們全都心領神會了。比如司機小郭就明白了。昨天他看到他滿麵紅光地站在自己的出租車旁。現在這些人都從樹叢裏走出來了,有好幾十人呢。他們都要往東邊去,蒲三站在那裏擋了他們的路,所以他們擦身而過時就不斷地撞擊著他。蒲三每被撞一下,腦袋裏就亮起一朵火花,這火花令他渾身感到愜意。他又一次回想起從前的那個日子。他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團體,這個團體就把他造就為一名“人物”了。如果沒有這些病友,如果他們都不從樹林裏和河裏出來,他也就不是今天的蒲三了。所以不是他在傳播知識,反而是這些人將知識傳播給他,隻除了小郭……但他果真是小郭的老師,而不是相反?
眼看著病友們快走完了,蒲三也想跟過去看看。但他被一老頭攔下了。
“不,你不能去。那邊的空氣不適合你的肺。”
“我的肺?”蒲三吃了一驚,“我的肺出問題了嗎?”
“我沒有說出問題,我的意思是,到了那邊,空氣就變了。”
“那麼我還是留在這裏吧。”
“你最好留在這裏,你不適合那邊。再說這裏也需要你嘛。”
老頭去追那群人去了。
蒲三鑽進樹叢,想隱蔽起來,奇怪的是樹林裏頭並不安靜,各式各樣的人都在裏麵交談著,還有人唱戲。他鑽來鑽去的,卻又沒碰到一個人。仔細一聽,似乎有兩個人都在說同一件事,即,他們能夠留下來是多麼幸運,現在他們愛留多久就留多久,而那些走掉的人可就一去不複返了。蒲三覺得這兩個人說話的口氣有問題,他們聽起來不像是多麼幸運的樣子,反倒是像在嫉妒那些走掉的人。大概他們也很想“一去不複返”吧。
“那邊的空氣到底如何?”蒲三衝著那兩人的方向高聲說,“有人說那邊空氣不同,可那邊也是京城,會有什麼大的不同呢?”
蒲三一講話,那兩個聲音就沉默了。而且所有的聲音都沉默了,隻有風在吹樹枝——沙沙,沙沙。他在心裏暗暗掂量:是留在這裏好呢,還是一去不複返好?當然還是這裏好,這裏是他經營多年的老巢,要什麼有什麼,差不多可以心想事成。他不嫉妒那些走了的,他們走了,又有人來,一撥一撥的,古城牆下是塊寶地。那老頭不是說這裏需要自己嗎?可見自己是個老資格,是個人物,是這些人的主心骨。
蒲三從樹叢裏鑽出來,走到護城河邊,坐在他慣常坐的石凳上。因為內心很舒坦,他的大腦一會兒就進入了休眠狀態。遠遠看去,他很像一個釣魚的老翁。
月亮突然就出來了,在水麵閃著銀光。蒲三在似夢非夢的地方想起了他的家人,他知道這個時候他的妻子和兒子正在酣睡。他輕輕地對妻子說:“你受累了啊。”可他妻子的模樣並不像因他而受累。他分明聽到她在那間房裏回答說:“我成了一位人物的老婆,這事真蹊蹺!”蒲三臉上浮起笑容。
一陣響動驚醒了蒲三,有人坐在同他並排的那張石凳上了,是位女孩。
“是阿忙啊。”
“我從那邊回來了,隻有我一個人回來了,因為我惦記著您。蒲叔,我總拿不定主意,您認為這對我的病有好處嗎?這是個弱點嗎?”
“可能這是個弱點吧,一個對你的病有好處的弱點。你到了那邊,可又想著這邊的好處(並不是惦記我),你要把好處都占全。我們這種病就是一種要把好處占全的病,大富大貴的病,對吧?不過呢,我們也還是做了些好事吧,我們使京城變得美麗了一點。你同意嗎?”
“我同意。我崇拜您,蒲叔。您為什麼不肯上我家來呢?我想讓我父母看看我所崇拜的人。”
“我不願去。我可不願在你家睡著了,那真丟醜。”
女孩站起來要走了,她說自己和蒲叔說了話,心滿意足了。
蒲三還是坐在那裏,他在等小郭。
小郭天快亮時才來。他說:
“早晨的空氣多麼好啊!我是從東邊來的,東邊的空氣比這裏還要好!他們將那邊改造成了一個大湖,滿湖都是野鴨子。”
“可你為什麼要趕回來?”
“因為蒲叔在這裏嘛。我應該將城市的變化告訴您。我著急地往回趕,我怕您提前回家了。”
小郭開著他的結紅色的出租車消失在馬路盡頭。蒲三在心裏說:“小郭正在開始他快樂的一天。”
蒲三沐浴著早晨的陽光,他在人行道上走得很快。盡管城市已經喧鬧起來,他的耳邊卻仍然響著夜間的低語:“蒲三,蒲三……”
他從飲食店買了大餅和油條,站在路邊吃完了,又掏出手巾擦了嘴和手,這才朝馬路對麵的金融大樓走去。
他到得太早,交班的小夥子很高興,因為他可以提早回家了。
“蒲伯,夜裏有人來找過您了,是一個蒙著麵的漢子。他說您不在家裏,他問我您到底在哪裏。我心裏一急,就說您大概在古城牆那一帶。其實我也是瞎猜的,我隱隱約約聽人說過。他找您會有什麼事?為什麼要蒙著麵?見不得人嗎?”小夥子迷惑不解。
蒲三嚴肅地板著臉沒有回答,這是他一貫的表情,年輕的保安並不見怪。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回家去了。
蒲三走進空無一人的值班室,給自己泡了一大杯茶,慢慢地喝著。那人推門進來時,蒲三連眼皮也沒抬一下。
“我知道您埋伏在這裏,這樓裏並沒有情況,我不過在這裏混飯吃罷了。到了下午,從這扇窗望出去,您可以看到太陽一天比一天早地落下。這裏麵這些年輕人越來越沒有耐心了。”蒲三聽見自己的語氣有點急躁。
“蒲叔,您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您到過了古城牆那邊,現在又回到了這裏。這棟大樓就是為您蓋起來的,我一直這樣想。您站在大門那裏的時候,我看見那根圓柱微微地向您傾斜。”
蒲三抬起頭來時,那人已經不見了。走廊裏竟沒有響起腳步聲。
他站起身來,從那扇窗戶望出去,看見那輪紅日正在冉冉上升。低頭再看茶杯,水裏的茶葉正飛速旋轉,發出噝噝的聲音。
原載於《山花》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