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水泥森林般的大都市裏,居然會有塊沼澤地。關於這件事,年紀大一點的人都還有記憶。阿元年紀不大,但他偶然聽桑伯說過這件事。
當時桑伯喝了不少酒,伏在大方桌上快要睡著了。阿元同那服務生聊著合夥做小買賣的事,心情有點激動。桑伯忽然坐直了,一把抓住阿元的胳膊搖晃著,大喊大叫地說:
“心胸要寬,才會有大的格局!我以前和你說過的那些事全是真的!我們不要被表麵現象弄花了眼……你,流馬,你在這裏做服務生,可你是個陰謀家,你的野心太大,心胸卻不寬。你幹嗎扯我?我要把話說完,不然以後沒機會說了!”他甩脫阿元的手。
名叫流馬的服務生一眨眼就消失了。桑伯揮舞著一隻胳膊喊道:
“他藏起來了!他,這個陰謀家,藏到你們想不到的地方去了!”
阿元用力拽著桑伯出了酒館。他倆拐進了一條長長的小巷,小巷的盡頭是桑伯的家。那天夜裏小巷裏的照明燈全壞了,阿元摸黑行走。桑伯突然不肯走了,抓住一根路燈燈杆站在原地。
“你這該死的,將我帶到哪裏去?”
“回家啊。前麵就是你的家。”
“我要去沼澤,那是流馬藏身的地方。怎麼樣,你慌神了吧?你從來沒聽說過那個地方吧?我告訴你:沼澤地就在右前方,那個大劇院的下麵!你看那兩顆星星,就是從沼澤地裏升上來的。”
阿元抬起頭,看見遠處那高建築的幕牆上真的粘著兩顆星星,不是霓虹燈,是星星,刺目地眨著眼。星星怎麼會在幕牆上呢?兩個高大的身影靠攏來了,是桑伯的兩個陰沉的兒子。他倆一邊一個挾持著桑伯往家裏走。阿元傾聽著兩個兒子的腳步聲,那腳步像要踏穿水泥地似的。
現在已經是第二十四天了,阿元記著日子,一直在打探關於沼澤地的蛛絲馬跡。有一夜,他蹲在即將被拆除的棚戶區的一間小木屋裏,有一個拾荒的老頭同他蹲在一起。那屋裏居然連一把椅子都沒有,更沒有電燈和油燈。
“你聽,它們進來了!”老頭說。
“什麼東西?”
“小豬們。它們走家串戶,是一些靈物。”
阿元聽到了豬的喘息,伸手一摸,摸到了它們那濕淋淋的、泛著熱氣的身體。一共有五六頭。它們身上黏糊糊的,一股酸氣,大概很髒。同它們的肉體的接觸讓阿元生出快樂。
“它們是從沼澤地來的,隻有它們可以來來往往。一般的人,去一次那種地方就要折騰個半死,可它們來來往往……”
“您能告訴我怎樣去那裏嗎?我不怕折騰。”
“沒人能告訴你,這種事不可教。”
“是不是在大劇院下麵?”
“是啊。也是在遊戲場下麵,在每一棟大樓的下麵。我們這個城市古時候是沼澤,現在隻有這些小豬可以找得到通到那邊的路了。可今夜他們已經從那裏回來了,你隻好另外找機會。”
老頭起身到外麵去了。小豬們擁擠在阿元身邊取暖。阿元撫摸著它們,從心裏深深地感到一股手足之情。他靠牆坐在一塊木板上,任這些小豬拱著他的腿。他想,天亮後,他要緊盯這些小豬,它們會將他領到那個地方去的。一會兒他就睡著了。中途有兩個人進屋來,小豬們騷亂了一陣。但那兩人很快出去了,好像是行乞的。他們一走,小豬們又向阿元靠攏來了。
然而他在天亮醒來時,小豬們早就走了,屋裏也看不出它們來過的痕跡。阿元回憶起拾荒老頭的話:“它們走家串戶,是一些靈物。”
另有一夜,阿元在妓院。妓女小芬湊在他耳邊說:
“阿元阿元,要是你這麼年輕就死去,叫人怎麼想得通!”
“我沒有說我要尋死嘛。”阿元反駁她。
“你雖沒說出口,可你的做派就像明天要去赴死的人。”
“你誤會了,小芬,我還沒到過沼澤地,怎麼會去尋死?”
阿元一說沼澤地,小芬的表情就茫然了。她默默地從床上爬起來,坐到一旁去了。她對阿元吩咐道:“拿錢來。”
阿元將鈔票遞給她,一聲不響地出了門,走出了妓院。
他回轉身一看,妓院竟然退到了遠方,他同妓院之間已隔著大片的荒地。荒地裏,有幾隻惡鳥陰森地叫著。這就是沼澤地?不,不是。他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一輛車從荒地那邊開過來了。接著又一輛。阿元想,妓院是在郊區,從前他沒注意到這裏有這麼大一塊荒地。
汽車停在他身旁,從車裏鑽出桑伯高大的小兒子。
“上車吧,阿元。”他說。
車子飛快地駛向市中心。已是後半夜,阿元看著窗外,整個城市黑乎乎的,連街燈也不亮。他不敢問他們去哪裏,心裏暗暗抱著希望。
“到了。”小兒子低沉地說。
阿元下了車,那車立刻開走了。
他在路邊張望了一陣,辨出了超市和電影院。一個黃牛像從地下冒出來一般出現在他麵前,他嚇得打了個冷噤。
“要票嗎?”
他付了款,頭重腳輕地走進電影院。
一條鱷魚占據了整個銀幕,看不到背景也沒有聲音,隻有它身體的各個部位的特寫,反反複複地放映,令人厭煩。阿元感到場子裏坐滿了人。鄰座的老婦人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
“你願意看‘沼澤地之夜’這部電影嗎?我可以領你去觀看。”
他倆貓著腰往外走,阿元緊緊地跟著老婦人。
他們沒走多遠老婦人就在電影院外牆的牆根坐下了。她訴說道:
“我喘不過氣來。我隻要稍微一緊張就喘不過氣來。你幹嗎站著?快坐下來,你擋著了我的視線。”
阿元老老實實地坐下來,他握住老婦人伸過來的滿是骨頭的手。
這時他倆都聽到了電影院裏的噪音,似乎銀幕上正在發生槍戰,有一個人在歇斯底裏地高喊著什麼。
“我們是在溫泉旁邊分手的,雙方都知道這是永別。”她沒頭沒腦地說。
“誰?”
“我和我的情人。其實那算什麼溫泉,不過是沼澤地罷了。太陽終日曬著,水窪就被曬熱了。說來好笑,我居然怕螞蟥。我在那地方學會了很多東西。我想,那地方是位於——”
“位於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都不是,對不上號。”她幹笑了一聲。“可我是從那裏出來的。你瞧,我這隻手缺了兩個指頭,是被螞蟥叮壞了鋸掉的。剛才在電影院時,你一坐下我就知道你在找什麼,你算找對了人。”
“那麼。您會將我領到那裏去嗎?”
“領到哪裏去?那個地方不存在。它就像我的手指頭一樣,消失了,沒有了,隻剩下兩個空檔。”
“說說您和您情人的‘沼澤地之夜’吧。”
“是有過那種夜,可我記不清了。那是記憶裏的一些斑點。”
阿元撫摸著她那缺了指頭的手,想要問她、又想要她自己說出來一些事。猶猶豫豫的。
“現在我可以看得很遠了,夜裏到了這個時辰我就變成千裏眼。如果沒有人故意遮擋我,我可以看到邊境線。我記憶裏有那些斑點,可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瞧,那隻鱷魚抬頭了。”
“請您說下去。”
老女人將頭垂在胸前,一聲不響了。阿元搖了她兩次,她還是沒動。阿元站起來,向前方望去,但前方什麼也沒有,隻有黑沉沉的夜。電影院裏有猛獸在叫,大概是老虎。
阿元離開了電影院門口,他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心裏有點不安。他想,剛才同那老婦人在電影院門口,他一定是到過沼澤地了。他眼力太差,看不見沼澤地。明天夜裏,他要換一個地方,再去找。
他又去過酒館,沒碰見流馬,流馬休假了。替流馬代班的是一位大眼睛的少女,神態苦惱的臨時工。
她坐下來,讓阿元請她喝一杯,然後望著玻璃酒杯出神。
“他們將他逼得太緊了。”她說。
“你是說流馬?”阿元緊張地問。
“我是說我自己。我總是用‘他’來稱呼我自己。這對‘他’來說雖然有點可怕,但也有好處——他就可以一不做二不休了。在我的老家,這種情況常發生:如果人同鱷魚搏鬥,人是有可能取勝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下午兩點。”
“我是夜裏來的,我怎麼還在這裏?”
“是你自己要待在這裏的嘛。這些瓶子都是你喝空的。”
“那邊那兩個是什麼人?”他指著角落上戴白草帽的,鬼鬼祟祟的人問。
“你小聲點。他們是養龜的外地人,他們上午就來了,一直在等你。”
阿元激動地站了起來,朝他們走過去。
兩人中的一個慌慌張張地將什麼東西塞到提包裏頭去了。
“你們好!我現在可以同你們走了。”阿元說。
兩人相視一笑,一前一後往外走。阿元注意到這兩個人又黑又瘦小,像是山裏人。他們是在山裏養龜嗎?
女孩送到門口,附在阿元耳邊說:
“他們養的不是龜,是一種生活在水裏的蠍子。”
三人行走在老城區,在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裏穿來穿去的。走得太久,阿元都有點煩躁起來了。他想,莫非他們想要攪渾他的思路?老城區本來是阿元的熟悉之地,可是因為很久沒來過了,這些石板路和兩層的木樓竟讓他感到很陌生。他們終於在一棟掛著“婚紗攝影”招牌的三層紅磚房前麵停下了。阿元斷定自己從來沒來過這裏。
走進照相室後,兩個山裏人說要上廁所,將阿元撇下了。
照相師滿口黑牙,目光像刀子一樣。燈光下的那女孩塗著厚厚的白粉,穿著紅光閃閃的緞子長袍,坐著一動不動。
“請你同新娘說說話好嗎?她的表情不夠活潑。”照相師對阿元說。
阿元正要問新娘,沒想到她搶先開了口。
“你這位客人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這可是個秘密場所,沒有人帶的話,根本就進不來!你真是好運氣,說不定還看得到大逃亡!誰帶你進來的?”
“是兩位養龜的師傅帶我來的。”阿元說。
“我明白了。那是兩個人渣!”新娘咬牙切齒地說。
照相師按下了快門,大聲說:“好極了!”
那張門“吱呀”一響,兩個山裏人進來了。新娘的臉上立刻變得毫無表情了,她像木偶一樣坐著不動。
阿元盯著新娘的臉看,越看越覺得她麵熟。她是誰?她一個人在這裏拍婚紗照,怎麼沒看到新郎?在阿元旁邊的三角眼山民說話了。
“你覺得她麵熟是不是?住在這一帶的人看起來全麵熟。一開始我還不習慣呢。我常來這裏,這位妹妹住在白沙井旁邊,門上有銅鈴的那一戶。”
照相師皺著眉頭揮著手,說:
“都離開吧,都離開吧!新娘的情緒壞掉了,沒什麼好照的了!”
兩個山民吐了吐舌頭,溜出去了。阿元呆頭呆腦地站在那裏,心裏還在想:她到底是誰?新娘還是像木偶一樣坐著。
“怎麼?你還不走?再不走就找不到出去的門了!”照相師趕他。
阿元像在夢裏一樣遊出照相室。那走廊長得望不到頭,他胡亂走了一段,往右邊一拐,希望那是出口。他撞到一個人了,那不是出口,是樓梯拐角。被他撞的人是新娘。新娘還穿著紅緞子長袍,那緞子冰涼冰涼的,有股不祥的味道,阿元很害怕。
“阿元,不要走。”她說。她的聲音變得很細弱。
“你怎麼知道我叫阿元?”
“是那兩個人告訴我的。現在你出不去了,他們把你帶進來,就沒打算讓你出去。這裏麵很大,你不要亂走,我們坐在這樓梯上等天黑下來吧。”
“難道有危險?”
“是啊。快坐下。”
阿元聞到女郎臉上香粉的氣味。
“你快結婚了嗎?”阿元問。
“結婚?”她吃吃地笑起來,“沒有,我才不結婚呢。”
樓梯上有腳步聲,阿元扭轉頭一望,那上麵黑洞洞的。
“樓上也是照相室嗎?”阿元大聲問,為了給自己壯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