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2 / 3)

新娘不回答他的問題,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

那腳步正往下走,阿元忍不住又扭轉腦袋去看,他看到了一隻黑熊的熊掌。那熊掌沒有繼續往下走,停在那裏不動了。

冷汗從阿元背上冒出來,他大氣都不敢出了。

新娘顯出鄙夷的表情,冷笑了幾聲。她一點都不害怕。阿元心裏慚愧不已。為了掩飾自己的膽小,他又問她:

“樓上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沼澤地。”她說。

“啊!我們可以上去嗎?”

“天黑了就可以去。你反正也出不去了,著什麼急呢?”

沒過多久天就黑了,天一黑,阿元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後來他又發現新娘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不知是上樓去了呢,還是從走廊裏溜掉了。倒是那隻熊還在樓梯上上上下下的,弄出恐怖的聲音。

阿元離開樓梯來到陰森的走廊。走廊的盡頭倒是有一盞小燈,可是離得很遠很遠,他站立的地方隻有微弱的光線。他想到那盞燈那裏去,又想上樓去看沼澤地,他打不定主意。

有人在某個房間裏發問:“是誰?誰在那裏?”

“是我,阿元。”

“你是收購金環蛇的販子嗎?”

“我不是販子,我是一個泥瓦匠。”

“滾開,大逃亡要開始了,別擋路!”

阿元緊緊貼牆站著,他希望自己的軀體消失。

阿元的身體沒有消失,因為那新娘又過來了。他倆貼牆站在昏暗中,新娘用低沉的聲音給阿元講了她的故事。

本來她再過一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可新郎那天非要拖著她去近郊公園。

在那個人工湖邊,一條大魚停留在緊靠岸邊的淺水中,天上下著雨,於是他倆一塊滑下去了。到了湖裏才知道,那不是淺水區,而是很深的水,水裏長滿密密的水草。新郎將她往下拖,纏繞的水草使她不能動彈,她隻能順從地下沉。可她突然用雙腳蹬開了新郎,蹬脫了水草,爬上了岸。

“就像有鬼似的,你想象不出那種誘惑。”她的口氣有點賭氣的味道。

“沒關係,這事過去了。”阿元安慰她說。

“什麼?”

“我的意思是你還活著,今後——”

“你沒聽懂我的故事嗎?你那個意思根本不是我的意思!真見鬼啊,我現在還同你站在這裏瞎說。你怎麼能理解我?不可能的!”

阿元感到很抱歉,也很難堪。她說得對,他的確是一點都不理解她,這不光是因為他還沒經曆過愛情,也因為他涉世太淺。他用力去體會,還是體會不到身邊這個女孩的情緒。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新娘忍不住又講起來了。

“那些水草啊,你越用勁掙脫,它們越纏得緊。在水下,我甚至聽到他在笑!咕咕,咕咕,非常奇怪的笑。還有他的臉……”

“可是你掙脫了。”阿元的聲音也變得很低沉。

“是啊,我怎麼會蹬開他的?那下麵的景色是永世難忘的。我先上樓去,你待在這裏別動,我會叫你的。”

她那模模糊糊的身影離開了。阿元記起那頭黑熊,他想,那應該是在馬戲團受過訓練的熊。

現在都安靜下來了,隻除了一種聲音,那種水塘裏升上來的、咕嚕咕嚕的氣泡聲。阿元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聲音。可是屋外並沒有一口塘,這個聲音就顯得很邪乎了。是不是樓上傳下來的聲音?沼澤地裏的氣泡聲?完全不像,那聲音的確來自屋外。

阿元等了好久,腿都站酸了,新娘還是沒來叫他。然而照相師來了。照相師通通通地從樓上飛跑下來,很快到了阿元身旁。他口裏噴著臭氣,湊近阿元的臉說話,一隻手還在阿元的頭頂摸索。

“沒錯,是你,你這個家夥還在這裏。一般我們不留人過夜的,你耍了點小詭計留下來的吧?你想弄清我們這個行當的秘密?你野心不小!”

“我現在想回家了。”阿元厭惡地說。

“你走嘛,誰也沒攔著你!”

“我出不去,門在哪裏?”

“你背後就是門,用力撞,用力,對了!”

阿元被照相師從那堵牆那裏推出去了。

他站在老城區的小巷裏,巷子兩邊的房屋都緊緊地關著門。他又聽到了水塘裏升上來的氣泡聲,咕嚕咕嚕的比先前更密集了。他開始跑,他覺得他必須跑出這個巷子才會認得路。

“阿元——阿元啊!”

阿元回頭一看,街燈下那鮮紅的緞子長袍閃亮著,那張女鬼似的臉比石膏還白。他感到末日臨頭,就死命地跑,終於跑出了巷子。他拐了個彎,又拐一個彎,回頭看看沒人追了,才慢下腳步來。

那兩個山民站在老城區和新城區交界的地方等他。

“我們是來同你告別的,再過一會兒就要天亮了。”兩人背書一般地齊聲說。

“再見再見。”阿元朝他倆揮了揮手。

阿元睡在工棚裏,他今天休假。黎明時分,有一個男聲在他耳邊說:

“1963年,此地被挖開過,大群的囚徒從不見天日的地下擁了出來。”

阿元猛地坐了起來,大聲問:

“是沼澤地嗎?是沼澤地嗎?”

強烈地光線使他一時睜不開眼睛,沒人回答他。

他慢慢穿好衣,拖著步子到了外麵。他走出工地,來到小街上,買了兩個燒餅,又返回工棚來洗臉刷牙。

他剛吃完燒餅,就看到那兩個矮小的山民從門外向工棚裏探望。

“你們能不能帶我去那塊被挖開過的地方?”阿元問他們。

“你是說六十三年的事吧?那地方已成了本市最大的飯店。”年長的山民說。

“‘銀河’飯店?真想不到啊。飯店有沒有地下室?”

“有。不過地下室早被封閉了,先前出過亂子。我說你啊,跟我們走吧。不要問東問西,那沒有用的。難道你擔心我們會騙你?”

於是阿元又跟這兩個人走了。阿元不願放棄心中的希望。

“我想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不是像‘銀河’飯店那種地方,那裏人太多,我要去一個沒人的偏僻處,比如廢棄的廠房這一類,城裏找得到這種地方嗎?其實老城區我是很熟悉的,可現在去那裏有些地方認不出了……”

阿元嘮嘮叨叨的,那兩個人根本不搭理他。

後來阿元發現他們三個人一直在繞著同樣的兩條小巷轉,其中的一條小巷通往他早一向待過的棚戶區。遠遠望去,那些棚屋已被拆除一半了。阿元想,可能自己同這裏是有緣分的。他一走神,便有個東西絆了他的腳,他差點跌倒。啊,原來是小豬!小豬們四處逃竄,跑得飛快。年輕點的山民說:

“這種沼澤地裏什麼動物都有,就是沒有水牛。”

“你們看,小豬往大劇院裏麵去了!”阿元激動地呼喊。

他眨了眨眼,發現兩個山民已經不見了。

阿元來到大劇院,劇院門外的宣傳欄裏貼著海報,海報上正是那些小豬。原來它們都是演員!劇院裏頭的擴音器裏響起男人的聲音:

“這是1963年,這裏是地下的蘑菇,這是姑娘的蝴蝶結,請注意……”

阿元趕緊買了票衝進劇場。

劇場裏亮著燈,一個人都沒有。他穿過長長的座位間的通道,爬到舞台上。這時又有東西絆了他的腳。啊,小豬!他還沒看清,小豬們就消失在幕後了,舞台燈光也隨之黑了。他摸索著走過去,抓到了幕布。

那幕布濕漉漉的,有好多好多層,天哪,簡直成了幕布的森林了!他喘著氣,蹲了下來。在濕乎乎的天鵝絨裏頭,他聽到小豬走動的聲音,有好幾頭。門口的那張海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所在的舞台的下麵,有一個女子在呼喚:

“阿元,阿元!你看到大頭魚了嗎?”

幕布窒息著阿元的呼吸,他說不出話來,他的聲音像耳語:

“我——我……小豬。”

一頭小豬終於鑽到他腳邊來了。小豬很臭,但令他感到無比親切。他的呼吸立刻順暢了。外麵那女子還在呼喚他,阿元不願回答她。他摟著小豬,激動地顫抖著。他聽到幕布發出吱吱的聲音,它們在輕輕地扭動。這些密密的幕布成了活物,外麵一絲光都透不進來。阿元終於分辨出來,舞台下麵的女子就是那照相館裏的新娘。他想,新娘是如何生活的?

在這個幕布森林裏,許許多多的往事浮上阿元的心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好多事實際上從未發生過,但在他記憶中卻成了往事。比如在人工湖溺水的事,分明是發生在新娘身上的,現在卻成了他自己的往事,他手心的一個疤就是湖底的一塊瓷片劃傷後留下的。他想到這裏就將手心放到唇邊舔了舔。

擴音器又響起來了。

“1963年的春天,人工湖裏漂著幾百具屍體……”

總是這樣,開頭那句話很清晰,到後來就聽不清了。

他感覺到有很多人到戲院裏來了。所有的幕布忽然都升了上去。刺眼的舞台燈照在他臉上,令他差點暈了過去。

“瞧,沼澤地!”

“啊,果真是沼澤啊!”

“1963年時這個地方正是這個樣子!”

阿元聽著台下那些人發出的議論,努力回想1963年時的生活細節。他睜不開眼,為了避免跌倒隻能坐在地上不動。他的嘴動起來了,他不能肯定自己說了些什麼,似乎是,同1963年有關的事。台下變得鴉雀無聲。

擴音器裏傳出水泡的咕咕聲,仿佛是在為阿元的講述伴奏一樣。

當他講到流血時,他嘴裏就有了血腥的味道。

“小豬!我的小豬啊——”阿元用手蒙著眼叫喊起來。

舞台燈熄了,阿元睜開了眼。台下全是空空的座位,隻有右邊的壁上有一盞燈幽幽地發光。阿元心裏想:結束了,今天的戲結束了。他從側邊慢慢地走下舞台,向後門走去。他的雙腳仿佛踩在柔軟的泥濘裏,那個聲音在他裏麵發出令他心碎的喊叫:“小豬,小豬啊!”

到了門口,那兩個山民又出現了。

“阿元,你把該說的全說了嗎?”年長些的那人問。

“差不多吧。我盡了力了。”

“那就好。我最怕你留下遺憾。”

阿元心裏很感激他們,可又希望他倆走開去,離得遠遠的。

“這是不是被挖開的那個地方?”阿元問。

“你在舞台上的時候,沒有將每個地方用力踩一踩嗎?”年輕些的那人問。

“沒有,哪裏顧得上呢?事情太突然了啊。”

“嗯,我理解——你的心不靜嘛。”

兩個山民揮揮手同阿元告別,然後穿過馬路,消失在人流中。

阿元昏頭昏腦地往他工作的工地走,快到工地門口時,他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他喊了起來:

“那就是沼澤地啊!”

他這才真正明白了,每處地方都是沼澤,你想要它是,它就是,可這不是太可怕了嗎?他的生活變成了這個樣,這是他先前希望的嗎?

阿元在工地門口的粉店裏吃粉,他有點心神不定。他吃完了就去工棚裏睡覺。工棚裏空空的,阿元睡在那裏時想起了桑伯,還有穿紅衣的新娘。他們都是沼澤地裏的常客嗎?他總覺得,他們(包括山民)去過的沼澤同他經曆中的沼澤一定大不相同,那一定是真正的異地。而他自己是去不了那種原始之地的,隻能在城裏找些角角落落去體會那種味道。當然他也沒辦法證明他們就真的去過他想象中的那種異地。阿元就這樣想著這些虛幻的事睡著了。

天黑時,他被工友們吵醒了。工友們見他坐起來了,就來詢問他。

“你沒有發現那兩個賊嗎?他們將工棚旁挖出了一個深坑,他們跳進那個坑就消失了。我們這才發現他倆偷走了日用品。”

“賊長得很矮小嗎?”阿元問。

“又小又黑。”

阿元來到工棚外麵,發現了那個深坑。他在坑邊站了一會,確定自己沒有勇氣跳下去。即使這坑是為他挖的,他也不敢跳。他的勇氣白天裏都耗盡了,他感到冷,就趕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