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3 / 3)

失蹤好久的桑伯又出現了,他在大馬路上追上阿元,嘴裏喊著:

“阿元,你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誰?”阿元問。

“你的向導!沒有他們,你寸步難行啊。”

桑伯臉上顯出沉痛的表情,隨即又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阿元暗想,自己失去最好的機會了。他天天看見工棚邊上的那個深坑,他總是繞著走。有一天,他下班回到工棚,看見那坑已被填上了。地麵上竟沒有留下痕跡,那塊地皮上還長著草呢。難道是魔術?

桑伯指著車流中的一輛車對他說:

“你瞧那兩個向導,他們去引導別的人去了。要知道,他們本來可以領你到真正的沼澤裏麵去啊。他們是我的老酒友,我托付了他們的。阿元,我們居住在這幹燥的城市裏,稀罕的不就是這點事嗎?”

“桑伯,那照相館,還有劇院,它們是怎麼回事?”阿元迷惑地說。

“我早就告訴過你,那就是沼澤地,為什麼你就沒有耐心將那些地方裏裏外外看個明白?你太急躁了。”

桑伯的兒子開車過來接他了。桑伯急匆匆地告訴阿元:

“我要走了,如今我一刻也離不開那邊,我在那邊有塊自留地,種著白蓮藕,當然,那裏的螞蟥是很多的。再見!”

阿元看見那車子一溜煙消失了。他想,既然桑伯責備他沒有耐心,他何不再去一次老城區的照相館?那個地方他應該是找得到的。桑伯說得對,在這幹燥的城市裏,他和桑伯這種人稀罕的就應該是那種真正的沼澤地。

他坐上公交車,半小時後到了老城區。他對自己的這次探索完全沒有把握。

半個月沒來,老城區已經大變樣了,但時不時還可以見到從前那些兩層木樓房,甚至還看見一所舊式公共廁所。阿元回憶起自己從前像泥鰍一般在這些腸子形狀的小巷裏鑽來鑽去的情景,不禁笑了。

真奇怪,這次他沒怎麼費事就找到了上回待過後的照相館。仍然是那棟三層的紅磚樓房,原來那塊寫著“婚紗攝影”的招牌卻不見了,而且連大門也不見了。似乎是房子的坐向已經改變了,大門不再朝著小街上。

阿元靠著紅磚牆,將耳朵貼上去。他什麼都沒聽到。

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走過來了。

“咦,你在幹什麼?”她問。

“你知道我怎樣才能進去嗎?”阿元不好意思地問她。

“進去?不能進去的,這棟房子沒有門。”

“那裏麵有沒有人?”

“當然有人。”

“我的意思是,裏麵這些人不出來嗎?他們怎麼能夠不出來?”

“怎麼不能?我一次都沒看到過他們走出來。你等得再久也沒用。”

女孩朝阿元翻了翻白眼,滿懷鄙夷的樣子。她又疑神疑鬼地打量了他好一會才離開。

阿元繞到房子後麵去。果然,房子後麵也是一堵磚牆。倒是有些窗戶,但窗戶都在二樓和三樓。他一低頭,看見了先前見過的那塊招牌,招牌上“婚紗攝影”幾個字血一般紅。阿元立刻想起了新娘的紅緞子長袍。招牌怎麼落到了地上呢?這一次,他一定要按桑伯說的,耐心耐煩地將這棟樓調查一下。他決定守候。

上午的陽光落在招牌上,那幾個血紅的油漆字居然燃燒起來,一股怪味彌漫在空中。阿元聽見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大喊:

“起火啦!起火啦!”

阿元想,外麵這點小火關樓內的人什麼事?但整棟樓立刻變得鬧哄哄的,人們似乎在上下奔跑,從那些窗口倒出一盆又一盆的水。水並沒有倒在火上,但火也小了下去,仿佛被這些人的舉動嚇住了似的。

有個收垃圾的工人過來了,他將他的垃圾車停下,彎下腰撿起那塊被燒得殘缺了的招牌看了看,將它扔進了車裏。這時樓上有人將一盆水倒在了他身上。他對阿元做了個鬼臉,說:

“今天真是幹燥啊,你說是嗎?”

他叉腰站在窗台上,好像一時不打算離開。

阿元聽到他的垃圾車裏發出“咕嚕咕嚕”的水泡聲。他朝那裏頭一看,空空的,隻有那塊招牌躺在底部。阿元想湊近去看個清楚,但垃圾工一把將他推開了。他的力氣那麼大,阿元差點跌倒。

“你想幹什麼?”他惱怒地問阿元。

“我想看看車子裏有沒有沼澤。”阿元委屈地說。

“這種事是可以偷看的嗎?滾蛋!”

他騎著車子就離開了。阿元聽到一連串大水泡從幽深的水底升到水麵的快樂的聲音。樓上的人還在往下倒水,阿元希望他們倒在自己身上,可他們偏不。一會兒工夫,阿元站的那塊地方就成了泥漿地。他隻好繞到房子的前麵去。房子的前麵還是那堵死牆,可是有一個人站在那裏了,是桑伯。

桑伯朝他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

“阿元,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啊!你是個好孩子,但是你不務正業,該做的事你沒有做好啊!”

“桑伯,您能告訴我我該怎樣把事情做好嗎?”

“我?不不不,這種事不可教。我是擔心你才來看看。現在你得了我的提醒,應該不會出事了。”

他像垃圾工一樣,很不高興地甩下阿元走掉了。

小塊空地上有一個樹樁,阿元走過去坐在那樹樁上。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這裏等下去,一直等到有點什麼事發生為止。桑伯不是說他錯過機會了嗎?

他等了又等,什麼也沒發生。那棟樓房裏靜靜的,而且再也沒有任何人從這裏經過了。他的周圍變得一片死寂。這時天一下子陰下來,居然很快就黑了。現在還是上午,天怎麼就黑了呢?阿元肚子餓了,隻好離開,到小飯店裏去吃飯。

飯店裏冷冷清清的沒幾個人,他要了一大盆豬肺湯,吃得很快。

有什麼東西在他腳踝那裏咬了一下,阿元“哎喲”一聲叫了出來。他低頭一看,居然是那群眼熟的小豬!阿元思忖,他是不是吃了它們的同胞?小豬們在廳堂裏轉了一圈後跑出去了。

阿元站起來付賬,服務生問他:

“要不要住宿?五十元一個鋪位。”

“你這裏來住宿的是些什麼人?”阿元皺著眉頭說話。

“還能是什麼人,都是些來碰運氣的人。窮人。城裏麵隻有這個地區還有機會,其他的地方都封閉起來了。”

“這裏有什麼樣的機會呢?”

“你問得太多了,你到底住不住?”

“住。”

阿元跟著他到了店堂後麵的一間房,那裏麵有三張床,兩張床上有人。房裏沒電燈,居然點了盞油燈。服務生指了指那張空床,阿元剛一坐在床上,他就一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出去了。

阿元摸黑找到了枕頭和被子,他將被子抖開,躺下。

“你可別睡得太死。”對麵床上的人對阿元說。

“夜裏有機會嗎?”

“不要問,這種事問不得。”

阿元不說話了。他心裏不安,又很困。他睡不死,每隔五分鍾驚醒一下,每次醒來都聽見那兩張床上的客人在黑暗中低聲策劃什麼。他聽見兩人提到“鐵籠”啊,“地牢”啊,“老虎凳”啊等等,都是些陰暗殘忍的事物。待他要分辨他們話裏的意思時,瞌睡又襲來了。所以他一直沒弄明白這兩個人在說什麼。

到了半夜,阿元覺察到他的雙腳和脖子被分別拴在鐵床兩頭的欄杆上了。那兩個人可能已經不在房裏了。他試著動彈了一下,那粗棕繩便拴得更緊了。他明白了,他必須一動不動以減輕痛苦。這時他聽到了久違的水泡聲,他的心立刻靜下來了。有一隻手在房門那裏舉著蠟燭晃了一晃,又縮回去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真是可愛的小夥子。”

水泡聲是從床底下升上來的,就仿佛他整個人都浸在水中一樣,咕嚕咕嚕,咕嚕咕嚕。他阿元等了這麼久,不就是等這個嗎?在這個幹燥得處處開裂的城市裏,他該有多麼幸運啊。他的腳背有點癢癢,可是在這種幸運的美景中,他克製著自己一動不動。

“這下可死而無憾了。”女人又說。

阿元聽出來,這個女人是他以前的鄰居。她是菜店的營業員,在那條小街上的菜店裏,她垂著眼睛賣菜,從來不看顧客。現在她怎麼變得這麼多嘴了呢?每當阿元要睡著,又被她驚醒。

“這是沼澤還是地牢?”阿元憤怒地質問。

他這樣一叫,那女人就不出聲了,也許悄悄離開了。

但是水泡聲也沒有了,阿元的雙腳和脖子也自由了。他下了床,走到窗口那裏朝外看。

那裏是飯店昏沉沉的後院,院當中置放著兩架老式水車,兩條黑影正伏在木架上車水。他們的動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阿元衝動地喊了一聲:“我來幫你們的忙!”然後他就從窗口跳下去了。但他並沒有落在後院,卻落在一個坑裏了。他被摔痛了,倒還沒受傷。他聽到有一個人說:“他還沒付旅館費呢,這種無賴臉皮真厚。他全身又這麼幹燥,鱷魚對他不會有興趣的。城裏就沒有好一點的貨色嗎?”

這個人的話讓阿元感到很害怕,他一邊從坑裏爬上來一邊申辯說:

“我是來幫著車水的……”

“這裏沒有水!”那人搶白道,“一百多年前有過,現在隻有鱷魚和蛇了。鱷魚伏在土洞裏,全身的盔甲都消失了,滑滑溜溜的。你是真的想車水嗎?好,我成全你!”

他猛力將阿元一推,阿元向前竄了十幾步。他停下來,揉揉眼,看見自己站在馬路邊。他站的地方是新城區的大馬路邊,一輛車停在他身旁,車門打開,桑伯笑容滿麵地鑽出來了。

“好,好!”他拍著阿元的肩說,“你瞧,螞蟥沒有吸光我的血,鱷魚也沒吃掉你。以後啊,你想去那裏就可以去!隻要順著熟悉的路走,隨隨便便地就到了那裏,我說得對嗎?等一下,你看!”

阿元看見了黑色吉普車裏頭的兩個山民,那車一閃就過去了。

“今天是星期一吧?阿元,你該去上班了,你是有職業的青年嘛。我們沼澤地,最歡迎各行各業的人。下一次,你隻要順著熟悉的路,愛怎麼走怎麼走……城裏這麼幹燥,你是坐不住的。”

他倆在十字路口那裏分手了。

阿元回到工地,發現工棚旁邊的那個深坑又出現了,一群人站在那裏圍觀。阿元走攏去時,一個工友問他:

“阿元,今天清晨我看到有個人跳下去了,是不是你?”

大家都盯著阿元的臉,顯出很敬佩他的表情。

“我倒是的確……從窗口跳下去了,不過……”阿元遲疑地說。

“了不起!了不起!”大家歡呼道。

阿元看到有小動物從坑邊爬上來了。啊,原來是兩隻小豬!小豬身上黏糊糊髒兮兮的,散發出阿元熟悉的臭味。阿元蹲下去撫摸它們。工友們敬畏地讓出一條通道,兩隻小動物就從通道跑掉了。

“天哪,它們是從那裏來的啊!”小胡最先喊出來。

“誰想得到?誰想得到……”好幾個人茫然失措地說。

工友們都顯出痛苦的神情,有人小聲說:“現在非去喝酒不可了。”

於是他們相約著一塊離開了。

阿元一個人回到了工棚裏。他躺在床上,心裏想著自己是沒有膽量跳進那個深坑的。那種事,隻能在錯誤的判斷中發生。像照相館的新娘那樣,自願滑進無底的深湖,對他來說也是做不到的。桑伯大概看出了他阿元是這種人吧。他總在等,等那些危險錯誤地降臨到他身上。

外麵吹哨子了。阿元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跟著工長往那邊的工地走去。他想起桑伯誇自己是“有職業”的人,一下子變得高興了。

“你沒去喝酒,我很高興。你是個硬漢!那幾個人都是沒息的膽小鬼。”工長邊走邊說,連頭也沒回一下。

阿元站在腳手架上眺望這座城市時,便聽到無數水泡在氣流中響個不停,帶水氣的風吹在他臉上。他忍不住大喊了一句:

“桑伯,我現在就在這裏了!”

他看見灰色的天空向他擠攏來,像要將他壓碎一樣。

原載於《天南》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