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胭脂(1 / 3)

因為那個人老在窗外喚她的名字,毛妹隻好摸黑爬起來,找到火柴,劃一根,又劃一根,直到劃第四根才點燃了油燈。油燈一亮她就壯了膽。

她的姐姐桔花在對麵床上睡得很香,半張著嘴,一副憨相。

毛妹透過玻璃往外看,看見那個人坐在禾坪邊上,垂著頭。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毛妹敲敲窗玻璃,那人就站起來了。啊,那麼高!他像個巨人。他過來了,於是窗前那一塊地方變得一片黑暗。毛妹覺得這個人像一座移動的山。他的腦袋一定比她家房子的屋頂還要高。

他在上麵說話,嗡嗡嗡嗡的,完全聽不清。毛妹感到有風從上方吹下來,油燈被吹滅了。她立刻顫慄起來。

“毛妹,你在同誰說話?”桔花問。

“沒有誰,是我自己。”

毛妹摸回床上,蓋上被子。她看見窗前的黑影移開了,月光重又撒到地上。不一會兒,那人又喚她了:

“唐小毛!唐小毛!”

那聲音竟有點淒慘。毛妹想,或許那人並不是喚她,他是喚他自己的女兒,或許這個巨人的女兒走失了。她又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女兒走失了,他為什麼朝著她的房間喚“唐小毛”呢?世上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

“毛妹?”桔花又說話了。

“啊?”

“你可不要出去,掉下去就會死。”

“你認識他嗎?”

“嗯。他賣胭脂。那麼高的橋,下麵是淺淺的泉水,誰敢往下跳?,他的聲音很特別,我早就聽出來了。”

桔花好像在床上吃什麼東西。她吃完了,就又睡著了。

毛妹鼓起勇氣悄悄地溜到屋前的禾坪裏,可是巨人已經不在那裏了。他坐過的地方扔著一些自製煙卷的煙頭,有小黃瓜那麼粗。毛妹設想著巨人那憂傷的樣子,不由得“啊”了一聲。什麼鳥兒在啄她的赤腳。她彎下腰一看,原來是自家的公雞從雞籠子裏跑出來了,真是怪事。公雞一跳就跳到穀桶上,開始啼鳴。它叫了又叫。毛妹看見自家的兩個房間燈都亮了。糟了,爹爹和媽媽都知道自己跑出來了。怎麼辦?

毛妹躲到自家茅廁後麵的青蒿叢中,從那裏可以看見家裏的兩個窗戶。燈雖然還亮著,但家裏人並沒有出來尋她。半空中有人說話了。

“你們這種村子,建在世界的邊緣,刮風下雨都要小心。”

她知道那是巨人在說話,可為什麼看不到他呢?無論上麵還是下麵都沒有他的蹤影,真怪。

自家的那隻公雞還在叫,但是那叫聲已經非常遙遠,就像從遠處的山裏傳來的一樣。她再一看,那兩個房間的燈都滅了,大概他們又睡下了。毛妹希望巨人再同她說話,這樣她就可以問他一些事。但是周圍的一切全沉默了,連遠方的雞叫都變得隱隱約約。毛妹雖然有點害怕,同時也覺得自己沒有必要躲藏了。她來到禾坪。

月光很亮了,她在想象中的格子裏跳房子。她飛起來又落下,她的赤腳沒有弄出一點響聲。忽然,她發現巨人又坐在禾坪邊上了。

毛妹走近巨人,用清晰的聲音問他:

“伯伯,您家裏是不是走丟了一個人?”

“是啊,小妹妹,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你瞧,我在這裏哭。我住的那種地方啊,小孩子沒法不走丟。”

他垂下了頭。但毛妹沒聽到他的哭聲。她想,巨人的哭聲是聽不見的。

“原來這樣。那麼,我能去您家裏嗎?我去了之後會走丟嗎?”

她的話還沒說完巨人就消失了。周圍的空氣發出沙沙沙的響聲,仿佛他仍在這附近活動一般。毛妹想起了橋,桔花說,巨人從橋上往下跳,這是真的嗎?橋在離集市不遠的地方,的確很高。他喊“唐小毛”的時候,是喊她還是喊他丟失的女兒?

毛妹很想再同巨人說說話,但他不再出現了。她等了又等,他還是不出現。水塘裏倒是有黑影掠過,莫非是他?毛妹覺得很乏味,很沮喪,她要回家去睡覺了。

她從水缸裏舀水衝了腳,穿上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溜回臥房。

她在臥房裏吃了一驚,因為桔花不在她床上了。啊,原來桔花先前根本就沒睡著,她是騙她的。會不會巨人故意喊“唐小毛”,其實是給桔花發信號?桔花不是對他的聲音那麼熟悉嗎?

毛妹躺在床上,想象桔花從那橋上頭往下跳的情形。為什麼是桔花?桔花是很膽小的,連毛毛蟲都怕。可是桔花又膽大包天,敢讓水牛踩在自己的背上。

毛妹在焦慮中睡著了。

毛妹睡了一大覺醒來時,看見屋裏仍是黑的,桔花的床上仍是沒人。多麼奇怪啊,夜竟會這麼長!毛妹再一次赤著腳溜了出去。她要去找桔花,她感到桔花一定是獨自外出冒險去了。雖然桔花是她姐姐,但她很少同毛妹一塊去冒險。在毛妹的印象中,桔花總在冒險。所以當她說起巨人要她從橋上往下跳的事,毛妹立刻相信了。有一回,她還從老樟樹的樹梢跳進了水塘。

她檢查了茅廁後麵,又檢查了那片矮樹林,都沒有桔花的身影。她會不會到集市那裏去了呢?毛妹想象著桔花同巨人在集市見麵的情形,心裏激動起來。那座橋,兩條窄窄的石板,山泉在橋下轟響著。

她決定到集市去。既然這天老不亮,那就是冒險的好時候。有一回,大概是她十歲的時候,天也是這樣老不亮,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最後起來時,怎麼也找不到家裏的人了。她到村裏走了一圈,到處都靜靜的,連雞鴨也不出來了。她越走越膽寒,趕緊回家。後來她在臥室裏待了很久很久,餓得昏了過去。再後來是媽媽用米湯將她灌醒的,一邊灌一邊罵她“蠢”。事後她問桔花天黑時躲到哪裏去了,桔花說她同爹爹在山裏砍柴,還說山裏頭並不黑,亮堂堂的。就是那一回,桔花說了一句讓她永遠忘不了的話。桔花說:“你為什麼不衝出去呢?黑地裏到處是栗子樹,吃不完。”

毛妹匆匆地走著夜路,她很想碰見一個人,哪怕一個小孩也好,可去集市的路上就是一個人都沒有。當然也沒有栗子樹。那條小河裏似乎有人在撈魚,湊近一看呢又根本沒人,是風吹得野草作響。

終於來到了那座橋上,現在是枯水季節,所以橋底下也沒有水響。她在橋上東張西望了一陣,然後過了橋,往前走,走進了空空的集市。

一進集市毛妹就後悔了。這裏並不像村裏那麼黑,隻不過是比陰天黑一些而已。那些空空的攤位,那些關了門的鋪子,門口搭著油布篷的小酒店,一眼望去都看得清楚。這裏哪有什麼險可冒?她感到桔花沒到這個乏味的地方來,她還感到隻有像她這麼蠢的人才會跑到這裏來。她走累了,於是在百貨店的台階上坐下來休息。她惴惴不安地想,天什麼時候才會亮?她這樣一想更加後悔,看來隻好休息一會兒就回家了。

突然她背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細細的童聲在說話:

“你是誰家的?外麵這麼黑,你怎麼坐在外麵?你沒有地方睡覺嗎?你也像我一樣用不著睡覺嗎?”

毛妹聽出屋裏是一個女孩,可是她看不到她。這是一家賣毛巾和拖鞋的百貨店,毛妹很喜歡他們出售的小毛巾,尤其是上麵印著牽牛花的那種。

門口伸出了女孩的一隻穿著涼鞋的腳。

毛妹走進百貨店,沒想到裏麵那麼黑。她憑記憶用手摸索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沒有觸到裏麵的櫃台。難道這是間空屋?小女孩“咯咯”地笑了。

“你什麼都看不見吧?我們這裏就這樣,外麵的人進來什麼都看不見。可是我們家的人看起來,屋裏是很亮的,外麵才黑得厲害。我的名字叫海帶。你是山裏人,沒見過海帶吧?小心,不要動!這裏有把椅子。”

毛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看不見海帶,但感覺得到她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