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那人分手之後,有點神情恍惚。那人總是在小樹林邊上同他見麵,手裏拿著個白布包著的東西,聲音低沉地對他說起某一條小道,說著說著又會不放心地問他一句:“你真的是梅保嗎?隔幾天又挑炭上山的那個梅保?”
梅保回答他時並沒有多大把握。他說:
“我應該是他。可是我並不是想去那裏就去得了的。我隻有到了礁石下麵才會知道:啊,我又到了這裏!那上麵的確有一條山道,隻有那一條,通向不同的地方,都是些熟悉的地方。我說的熟悉,不是指白天那些活動場所。我胡亂在這周圍轉悠一會兒,就到了那條路上,然後又到了熟悉的情境裏。在熟悉的情境裏,我就記起了以前在那裏發生過的事。那些事,不太合常理,同白天的活動場所裏發生的事不太一樣。我想……”
“我要去接一個人。”那人突然打斷他,然後就走了。
梅保看著他的背影。他是朝著礁石山走去的,他走到小山邊就不見了,像是被那些礁石吞掉了一樣。每次都是這樣,所以每次都激起梅保的好奇心往礁石那裏走去。梅保想,今天會遇到誰?
陽光冷冷的,太陽快落山了。他並沒想上山的事,低頭一看,又走上了那條山道。在他左邊的峭壁裏頭,有些裂縫,那些裂縫似乎深入到了山體深處,人可以順著裂縫側身擠進去,但絕對走不了多遠就會被卡住。梅保不止一次想從裂縫裏擠進去,但終究還是打消了那種念頭。黃昏的礁石散發出濕潤的澀味,他記起了他先前去過的一個地方,於是心裏頭生出某種希望。那個地方是小城的一些店鋪。山裏怎麼會有小城的店鋪呢?他記不清如何闖進去的了。啊,又看見木橋了!過了木橋會不會是那些店鋪?今天不知怎麼了,這橋走不到盡頭似的,橋下也聽不到水響。橋的前方有些黑色的煙霧。他不敢在橋上停下來,因為覺得一停下就會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是要往前麵走的,不是已經到了橋上了嗎?現在他到了煙霧裏頭,這煙霧並不使他目光模糊,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前方有很多高壓線,高壓線下麵的草地上有很多鳥窩,其間又有些人影。那些高壓線讓梅保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情。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身處的礁石山了,他感到高壓線和草地還有鳥巢的出現是很自然的——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景致。
他加快了腳步。當他到達高壓線下麵的時候,高壓線就消失了。鳥巢還在,天黑下來了,看不清是什麼鳥,它們數量很多,很安靜。他的右邊有一些簡陋的棚屋,那些人影都逗留在棚屋外頭,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梅保認為自己應該加入到他們當中去,因為這並不是常有的機會,以前在這類地方他很少遇到這麼多的人。一般隻是偶爾遇到一個人,他和那人相互說些關於收成之類的話,然後那人就找借口離開了。今夜卻有這麼多的人,還有木棚,難道他們是這裏的住民?梅保朝他們所在的地方走了好久,卻總到不了他們麵前。天都快完全黑了,他還在這些鳥巢當中,他甚至一不小心踩翻了一個較小的鳥巢,聽見鳥兒發出驚恐的叫聲從他腳邊竄了出去。他驚魂未定,卻聽到有人在他旁邊冷靜地說話。
“掉轉頭往回走有可能更快一些。”
梅保無端地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大概因為這話讓他心裏激動吧。他掉轉頭往回走,走了幾步就撞上了蹲在地上抽煙的漢子。
“急什麼呢,坐下來吧。”漢子說。
卻原來他是坐在一張矮凳上,他將另一張矮凳拖過來讓梅保坐。梅保坐下後就看到了木棚,那裏麵有張桌子,桌子上有盞台燈,這裏居然是供電區。
“這麼多的鳥兒,同鳥兒做鄰居應該是很單純的吧?”梅保聽見自己在說。
“嘿嘿,單純!這可是食人鳥,瞄準了就決不放過的那種。不過我們倒是習慣了,要是哪一天它們不關心我們了反而無聊得慌。”
梅保記起被他踩翻的鳥窩,不由得脊梁發冷。他暗想,人和鳥是怎麼在這種地方共居的呢?
漢子看著天,梅保看著漢子。看著看著梅保就發現漢子變成了兩個人,一個在他麵前,一個離得遠一點,兩個身影一模一樣。也有可能那是他的孿生兄弟。
棚屋裏響起鳥兒拍翅的聲音,梅保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又過了一會兒,梅保忍不住了,他起身向大門走去。這棚屋,這周圍的情景,對於他來說太熟悉了,應該是他常來的地方,可他又想不起這是什麼地方。他估計漢子說的食人鳥的事是唬人的,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聽說過鳥會吃人。當他在那桌旁坐下時,就放下心來了。屋裏空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鳥,也沒有其他家具。桌子很舊,沒上漆,台燈的光線很暗淡。梅保向裏麵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那兩個身影。他又聽到了鳥兒拍翅膀的聲音,好像是在茅草屋頂上麵,不止一隻鳥。當他緊張起來時,外麵那人就說話了,聲音像在講述驚險故事,無論如何聽不清。他走到門口,卻沒看到漢子,也不知他在什麼地方講話。天那麼黑,連鳥巢也看不見了,隻有他所在的棚屋裏有這一點亮光。他的左手無意中摸到了木梯,木梯是通往屋頂的。梅保想,也許那人是在屋頂說話?
他順著梯子往上爬時,卻再沒聽到說話的聲音。
上到屋頂,天突然亮了。茅草屋頂隻有一點點傾斜,差不多是平的,很奇怪。啊,他看見那人了,那人不是同鳥兒在一起,卻是同一條狼在一起。狼正在咬他的小腿。他用力掙紮想擺脫,狼緊咬不放。屋草被他們弄得亂糟糟的。梅保嗓子眼發緊,過了好一會兒才喊出來:
“食人鳥,食人鳥!”
他自己被自己嚇壞了,心裏想:怎麼會喊出這幾個字來?
然後他就聽到漢子在嘿嘿地笑,邊笑邊嗬斥他,命令他下去。
梅保就糊裏糊塗地從梯子上下來了。他站在大門那裏,又聽到鳥兒拍翅的聲音。他在心裏問自己:“為什麼是狼,不是鳥?”
他試探性地往外走了十幾步,想到附近遛一遛。大概地上布滿了鳥巢吧,他被磕著絆著,很難離開這附近。什麼東西在他腿彎裏頂了一下,他撲倒在一個很大的鳥巢裏麵。那裏麵待著的不是鳥,而是三隻小狼。因為有一道光從鳥巢的底部射出來,梅保就將小狼看清了。它們也看著他,很凶殘的表情,試探性地來咬他的衣服袖子。奇怪的是梅保一點也不害怕,他盯著地麵那射出光來的裂口。鳥巢有大浴缸那麼大,巢的底部什麼都沒鋪,就是地麵,還有那道裂口。小狼們一直蹲在裂口旁,現在則用嘴將梅保往裂口拖。它們是要他從這裏鑽進去嗎?這亮晃晃的狹窄的處所裏會有些什麼呢?梅保朝那裏頭一看,眼就花了,什麼都看不見,但他腦海裏卻出現幾朵金花。
“梅和家的,撲在這裏幹什麼呢?你該不是膽小鬼吧?要麼下去要麼走開!”
他聽到一個熟人在講話,他扭轉脖子一瞧,看到一個稀薄的人影,不像真人。
“我當然不是膽小鬼。”梅保輕輕地說,“可是這道裂口這麼窄,我哪裏進得去?”
“哼,找借口了。你最好離開,這不是你待的地方,狼在咬你的脖子了!”
他果然感到了劇痛和窒息,於是頭朝下拚死朝裂口擠進去。他一進去那光亮就熄滅了。他聽到狼嗥,有一隻在咬他的腳踝,他得加緊往下鑽。越到裏麵,裂口反而不那麼狹窄了。但也不寬敞,剛好容他從容地爬動。爬了一段時間後,他對自己感到吃驚了:那麼狹窄的裂口,他怎麼敢擠進來的?現在他可以前後伸展自如,隻是不能轉身,更不能掉頭。他已經爬了些路程了,卻還能聽到些狼嗥聲,它們是朝著那條裂口在喚他呢。沒完沒了地爬也很費力,比鑽進樹幹裏的蟲子一定費力多了,他的膝頭和手肘處都磨破了,他應該休息一下。
他剛一起了休息的念頭就睡著了。
梅保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一家人家的廚房裏頭吃早餐。老婦人催促他趁熱快吃。梅保感到牛奶的味道怪怪的,不過也不難喝。
“誰將我送到您這裏來的?”他問。
“還有誰,我家老頭子嘛。你見到他時,他是不是拿著一個白布包?”
梅保想了想,點點頭。他看見婦人眼裏射出的光很像那幾隻小狼。
“那我就放心了。你大概想知道那裏頭包著什麼吧?”
“包著什麼呢?”
“是小狼。被母狼扔掉的那種。那個地方狼太多了,它們長年饑餓。”
“我見過三隻。它們為什麼不吃掉我?”
“噓,別說這種話。把它們忘掉。”
老婦人默默地進屋裏去了。梅保打量著寬敞的廚房,他聽到一些可疑的聲音,那些聲音讓他焦慮。他從前到過這種地方,也聽過這種聲音,簡直就是一模一樣的情景。不過出現的不是老婦人,是一個人力車夫。廚房也沒這麼亮,是一間黑黑的廚房,人力車夫站在爐灶旁煮小米粥。為什麼他會認為這兩個地方有那麼多的共同之處?他站起來走到廚房門那裏向外張望。他看見了客廳,客廳的木沙發上躺著一位麵色憔悴的中年婦人,婦人隔一會兒又伸長脖子看一下她對麵的窗口。她內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