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保同婦人招呼後,彬彬有禮地問:
“您是在看狼嗎?”
她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梅保感到很窘。
“我想,您不歡迎我。我應該走了。”
可是他找不到出去的門。真是奇怪的設計啊。他轉來轉去的,不知怎麼就轉到了露天走廊上,這令他很開心。走廊上擺著一盆一盆的花,很長的、筆直的走廊,也沒有出口,走到底就碰壁了。梅保還沒來得及想清楚,就跳到走廊外麵去了——他的彈跳力一貫很好。他立刻感到了自己是落在礁石上麵。老婦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裏的歲月啊,就同飛箭一樣快!”
原來她就在他身後,弓著背,頭上包著土色的頭巾,頭巾上有古老的文字。
“你要去哪裏?這裏不可能走得很遠。”
“為什麼不能走得很遠?”
“問也沒用,就是這樣設計的嘛。你瞧,我家老頭下地窖了,喂狼。”
梅保回過頭去找那所房子,可是哪裏還有房子呢?隻有隱沒在雲霧中的層層礁石。不過他又看到了剛才坐在客廳裏的那位女人,女人輕盈地沿山坡飄動,好像在飛。此刻她看上去真是精神抖擻啊。
“她是誰?”梅保忍不住問。
“一位寄住的親戚。她也在那邊山洞裏養著幾匹狼。”老婦人微笑著說。
“啊!”
“你既然來了,應該看出這地方的好處來了吧?”
“是啊,隻有這裏適合養狼。先前我還以為它們是鳥兒呢。”
老婦人發出爽朗的大笑,笑得梅保很不好意思。因為她笑了又笑,梅保就漲紅了臉惱怒起來了。他快步朝那中年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老婦人跟在後麵喊他。
“站住!站住!”
梅保幹脆跑了起來,他順著山道跑,甩開了老婦人。他感到自己跑的是上坡路。
在一個小山頭上,他朝下一望,看見了他剛才待過的那棟房子。卻原來那棟房子是建在峭壁上,有一半懸空,上麵有三根鐵索牽拉著它。在它的側邊,的確有長長的走廊延伸著。現在那走廊裏有狼在發出嗥叫呢。梅保覺得整個房屋都在狼的叫聲中顫抖。大概他先前在廚房聽到的可疑的聲音就是狼弄出來的?當時他那麼焦慮,也許是傳染了狼的焦慮吧?現在他又聽到狼嗥當中夾雜了女人的尖叫,會不會是那中年女人呢?女人的尖叫比狼嗥還可怕,要劃破耳膜的那種。梅保捂住了耳朵。他所在的地方還很亮,那棟房子周圍卻一下子暗下來了,並且慢慢安靜了。有一個弓著背的男人舉著一盞馬燈出現在走廊那邊。梅保又聽到了狼發出的壓抑的嗚咽。好像是那人牽著兩匹狼出來遛。梅保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隻有這裏適合養狼。”真見鬼,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離開他站立的坡上,躲到旁邊的淺水溝裏去。可是沒有用,他還是看得見那房子,而且那人高舉著耀眼的馬燈,像是在對他打信號一樣。
在水溝裏,有人推了他一把。梅保一回頭,看見了那個影子一般稀薄的鄰居。
鄰居扭動了一下,發出聲音。
“海!”他說。
“在哪裏?”梅保問。
“腳下。”
梅保感到小水溝在下沉,很快他就進入了黑暗之中,海濤拍打礁石的聲音在四周響起。他焦急地喊道:
“這是海嗎?這是海嗎?”
沒有人回答他。他努力辨認,看見了一點微弱的光。於是他不顧一切地向那點光靠近去。他的雙腿弄出“嘩嘩”的水響,好像水並不深。
他走近去時認出了鄰居,鄰居不再是影子了,他坐在大樹的樹根上打著手電看書。那是一本破破爛爛的書。鄰居抬眼看了看梅保,輕輕地對他說:
“我們是在海的中心。你瞧,這書裏麵畫著地形圖。”
他將書舉起來,梅保卻什麼也看不清,手電的電光晃得他頭暈。
鄰居不耐煩了,將書收起,將手電熄滅,梅保又陷入黑暗之中。
“在家裏的時候啊,我對你寄予過希望呢。那時我就想,我們會在熟悉的地方見麵。我們倆的路線繞來繞去的,總會交叉。”鄰居又說。
“現在你滿意了嗎?”
“不知道。這並不像那種重逢,倒像一種信念。”
鄰居將那本舊書交到梅保的手中,梅保感到書頁像貝類一樣在他手中一開一合的,而且潮濕,滑溜溜的。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書?鄰居在笑。
“我剛才已經告訴你了,這裏是海的中心嘛。”他說。
“有一些狼,狼可以生活在海裏嗎?”
“怎麼不能?連鹿都可以。你看看你手裏的這個,你還懷疑什麼呢?”
鄰居的口氣有點憂愁,仿佛是為梅保的愚頑憂愁。
“請你讓開一點,我要爬樹了,我每天都要像這樣運動幾次。不然的話,我的腿腳就退化了。要知道這裏是海啊。”
他一會兒工夫就上去了,聲音在樹葉間響起。
“你不能離開這裏嗎?到處都可以鍛煉身體啊。”梅保仰著頭說道。
“一個人到了海的中心,怎麼還能離開?當然你是可以離開的。我的眼裏現在盡是些龐然大物,鯨魚一類的。剛才你沉下去的地方你以為是小水溝吧?不是,那可是鯨魚的背。幾百年都難以經曆一次的。”
他用手電往下照,照花了梅保的眼睛,梅保就低下了頭。梅保心裏想,他天天在家門口見到鄰居,為什麼從未想到這個人是住在海裏的?他是最近才來到這裏的呢,還是從來就是個兩棲動物?那本書還在他手裏,書頁好像變成了軟體動物的嘴巴,咬著他的手心,癢癢的。
鄰居下來了,喘了喘氣,又爬上去了,邊爬邊說:“我可不想荒廢了腿腳,我對自己的身體很在意。鯨魚和大白鯊也是這樣。”
對於梅保來說,這個地方當然也是很熟悉的,他竭力要回憶起上次在這裏見到過一些什麼。是三角形的花園?不,不是三角形的花園。是鐵路邊的小木板房?不,也不是鐵路邊的小木板房。他回憶不出相關的印象。這時他看見了馬燈。
“不要理他。”鄰居在上麵笑著說,“那人是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流氓。你想想看,一個人可以順順當當地養起狼來,那會是一種什麼人品?我同他不是生活在一個層次的,可是他想來就可以來,這有多麼可怕。”
梅保不理解為什麼這會很可怕,又覺得鄰居是在說笑話。他睜眼看著那馬燈,馬燈越來越近。鄰居在樹上一言不發了。
老頭牽著一匹狼在梅保麵前站住了。兩個相似的黑影。
“隻有這裏適合養狼。”他對梅保說。
“可是這裏是海。”梅保鎮靜地回應他。
狼湊過來在梅保手裏的那本書上嗅來嗅去。梅保想,到底是同類啊。
“我們要走了,這裏有人不歡迎我們。其實分那麼清楚幹什麼呢?海裏就不能養狼嗎?你說是不是?”
他牽著他的狼下坡去了。
這時鄰居又在上麵笑了起來。
“梅保梅保,你這輩子已經吃了定心丸了!”他說。
“為什麼呢?”
“這裏的地形全讓你摸清了嘛!”
“我不是有意的……”
“先前我也不是。你看我現在多麼熟門熟路。”
鄰居跳到地上,一把從梅保手裏搶過那本書,在黑暗中翻動書頁。
“剛才那惡狼在書頁上嗅出點什麼來了。這些全是事先策劃好的。啊,我剛才緊張得出汗了。你為什麼不把書交給他呢?”
“原來你想讓他拿走你的東西?”梅保詫異了。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這種地形圖長得有腳,遲早會走到他們那邊去。你到過他家裏,應該知道那種家庭的習性。”
“什麼習性?”
“你真不知道?不,我不想說。把房子建在那種地方,會有什麼習性?所以這些妄想狂就養起狼來了。不管他們如何看我,我就是不投降。我這裏是海的中心。”
鄰居走到一邊去翻書,口裏念念有詞。
天邊出現了一線朦朧的光,可能要天亮了。梅保看見了熟悉的房子的輪廓。
“那不是同一所房子。你去吧。”鄰居說。
梅保走近房子。的確不是同一所房子,但也許他以前來過,太眼熟了。
那並不是真正的房子,隻不過是一個大木箱一樣的東西,木箱的前麵有一個長方形的門。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晨光照在他臉上。梅保看著他臉熟,隻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挑炭過來的梅保吧?我聽人說起過你。”他和藹地說。
“您是——”
“我無關緊要,你就不要問了。出來了,就別顧家裏的事了,把自己當作沒有家的人一樣,見狼打狼,見海豚騎海豚,在山上見了深澗也往裏跳。”
“老兄,您說話真有趣,可我為什麼就想不起你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