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保的地盤(3 / 3)

梅保心裏很困惑,他伸著脖子看了看大木箱裏麵,看見幾樣簡易家具。

“這裏隻是個驛站,誰都可以住的。”那人說。

“我也可以住嗎?”

“你也可以住。我就是等你來住的。有人說這裏是海,我看是山。”

梅保走進去,在那張簡易床上躺下,他實在累壞了。他想,為什麼都說他挑炭上山?他難道是個做苦力的?他看見那人也跟進來了,在他上麵講話,那張白臉對他來說實在太熟悉了。梅保知道這個大木箱裏也有些可疑的聲音,和這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很快他的視線就模糊了,他睡著了。但沒多久他就醒了。

梅保醒來時那人已經不在了。他走到外麵,外麵就是礁石山,右前方是他待過的那棵大樹,鄰居在樹下看書。此地多麼安靜啊!但梅保心裏並不安靜,他覺得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在慫恿他嚐試某件事。那會是什麼事?梅保想了想,想不出來。他彎下腰去係鞋帶。當他直起腰來時,忽然衝口而出,說:

“山!”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鄰居立刻向他跑過來了。

“祝賀你,梅保!我真激動,你終於看到了!”他說話時臉都紅了。

“可是我什麼都沒看到。”梅保漠然地說。

“不要緊,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習慣。我們做鄰居有多少年了?總會有二十多年了吧?一個人周圍的地形可不是那麼容易弄清的,可你這小子從小有大誌,你五歲那年我就看出來了,嘿嘿!你那老父親對你的教育抓得很緊。”

鄰居匆匆地對他說完這些,又跑回那棵樹底下去了。

梅保想,他周圍什麼也沒有改變啊。他又想,可是他期望什麼樣的改變?這位鄰居老江,他認為關鍵在於弄清自己周圍的地形,看他的樣子倒是如魚得水了。可是梅保說話沒有他那樣的底氣,他說是海就是海,他手裏的那本地形圖就也畫著海,真了不起啊!他記起那個人說他是在等他,也許是等他來住這驛站吧。以前他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場景,有土屋,有青磚瓦房,有廢棄的工廠,有老人福利院,還有突然出現的鐵路網、高壓電線網等等。那些場景裏也有人,可從來沒人對他說“我就是等你來住的”這種話。他有點想丟棄對這裏的印象走開去,但這裏的氛圍又使他走不了。

他回到大箱子裏,坐在簡易桌旁邊。真安靜啊,那些可疑的響聲已經消失了,是不是這個地方已經接受了他?就因為他說了這裏是山嗎?可他並沒像鄰居那樣出格,因為這裏本來就是礁石山嘛。他腦子裏的地形位置完全是一筆糊塗賬,各式各樣的場景疊在一起,混亂不堪。他的方位感同鄰居老江完全是兩回事。

從門口望出去,可以看見鄰居。他正在爬樹呢,真是毫不鬆懈。梅保記得今年他還在家門口見過鄰居,可他像是此地的老住民一樣。有人來了,他聽到了腳步聲。

是養狼的老頭,手裏提著一個飯籃。

“給你送飯來了!”

他說著就將籃子放在桌上,裏麵有一菜一湯。

“您怎麼知道我要待在這裏?”梅保很吃驚地說。

“莫非你不打算待在這裏?”他嘲笑地反問梅保。

“我——我還沒想好,不知道。”

“那就使勁想!”他嚴厲地說。

梅保坐下來吃飯,老頭就站在門口看天。從老頭和門之間的縫隙望出去,梅保發現坐在那棵樹下的已經不是鄰居了,是那位先前站在木箱門口的中年男子,他也是手裏捧著一本書在讀。難道他倆是在大海中輪流值班?梅保為這個想法而激動不安。他對老頭說:

“我也想養一匹狼。”

“是嗎?”老頭回過頭來盯著他看了一眼,“不行,你這裏不是養狼的場所。這種木箱,狼在裏麵會要發瘋。狼一發瘋,你就會完蛋。”

“我總想試試,也可能我不會完蛋。”

“不要說大話了吧,我要走了。”

他提起籃子就出去了。梅保追出去,但是老頭已無影無蹤了。“真可怕。”他自言自語地說。他覺得自己並不像鄰居說的那樣已摸清了此地的地形,反而比以前更糊塗了。比如這個大木箱周圍,除了那棵樹是個標誌外,其他的一切都失真了,像在水裏頭看見的東西一樣。他想找一找老頭所在的那所房子,也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去找。也許他首先應該學習地形圖。他回憶起那本書帶給他的貝類似的黏糊糊的感覺,不由得嘻嘻地笑了起來。

“你是在笑誰?”樹下的那人喊叫著,朝他比畫著。

梅保再次吃驚了:這個地方的人的聽覺真神奇!

“我笑自己!”他也喊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麼,緩緩地抬起手臂,像在遊泳一樣。但他遊了幾下就停止了。梅保見他緩緩地坐下去,將一隻手托著下巴在沉思。記得這個人說過,他應該待在木箱這一塊。那麼這裏就該是他梅保的地盤了。可是這裏是多麼乏味啊,完全不像樹底下。他在樹底下的時候,覺得自己差點就要看見鯨魚了。在那裏,就連普通的地圖冊都可以變成貝類。他羨慕鄰居和這個人,為什麼這兩個人都認為他應該待在木箱裏?還有養狼的老頭,居然給他送飯來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照啊?

梅保坐在桌旁時,他又想睡覺了。不過這一次睡不著,心裏好像有點事。他將到這裏來的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回憶了一下,隱約地感到他周圍的氛圍對他有某種期望。他,一個規規矩矩的小鎮上的居民,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誰會對他有期望?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他就總愛往礁石山這邊走了。並且他隻要一走進來,就會發現一些熟悉的風景,吸引著他,使他想弄清這裏麵的意味。每次都如此。他對這些事物的探究卻沒有什麼進展。因為經曆是短暫的,經曆過之後就忘了,他又被日常生活所淹沒了。那麼這一次情況有所不同嗎?他還從來沒有過在外麵過夜的經曆呢。他剛想到這裏,就看到外麵變得黑洞洞的了,仿佛在提醒他睡覺的時候到了。

他最後一次到門口看了看,看見了樹底下的馬燈,那養狼的老頭和中年漢子站在那裏討論什麼事,也許是關於他梅保的事。他們多半是要促成他發生某種變化,梅保這樣覺得。他關了門,在那簡易床上躺下了。

他一覺睡到了大天亮,敲門聲驚醒了他。是老頭送早飯來了。

梅保沒有問老頭緣由,埋頭隻管吃。他覺得,即算他問,他也不會向他透露任何信息的。還不如等他自己透露。

“你現在有一種歸宿感了嗎?”老頭一邊收碗一邊慢悠悠地問他。

“歸宿?我不知道。莫非這驛站真是我的地盤了?您能告訴我嗎?”

老頭嘿嘿地冷笑,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

“這種事,誰敢告訴別人?誰也不會告訴你!”

梅保有點著急,衝過去攔住他,一個勁地說:

“啊,不要急著走!您就不能同我聊一聊別的事嗎?我一個人待在這裏,都快悶死了!您和我說些外麵的情況吧!”

“什麼外麵的情況?我在這裏生活了這麼多年,從來不知道外麵有什麼情況,我老婆也不知道,我侄女也不知道。我倒想聽你說一說。”

他這樣一說,梅保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老頭見他愣在那裏,提起腳就走了。

外麵天藍得很好看,梅保走出去,發現外麵已經大變樣了。原來那些似真似幻的景色都變得很真切了。他所在的地方變成了礁石山頂的一大塊平地,那棵大樹已經不見了,那中年漢子也無影無蹤。平地上偶爾有幾塊突出地麵的礁石,形狀有點像人,上麵生長著一層白色的苔蘚,梅保見了很不安,老覺得它們是人變的。他走呀走的,走得出汗了,還是沒走到邊緣。他心裏想的是去看看懸崖上的老頭的那棟房子,但他不記得它是在哪個方向了。這個山的平頂,看上去不大,走起來卻像無邊無際似的。梅保一回頭,看見他的大木箱已成了一個黑色的小點,正在地平線那裏。他回轉身往大木箱走去。他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撿起來一看,居然是那本鄰居用過的地圖冊,而他身旁,就是另一塊人形礁石。難道這石頭就是鄰居?

在陽光中,地圖冊裏麵的圖案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那些區域和地形都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他多翻了幾下就感到很煩躁,於是不再看,繼續趕路。走了十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打量了一下那礁石,心裏覺得它太孤單,就又返回去,將那地圖冊放在它下麵。往回走時他看見了狼,一共三隻,在木箱附近,於是心裏很振奮,加快了腳步。他想,會不會他剛才看過的地形圖正好就是根據這個礁石山所繪的?

快到木箱時,那三匹狼都不見了,空氣裏充滿了海浪的鹹味,梅保的情緒一下子變得開朗了,他走進去,在桌邊坐下來,機警地盯著門外的那一塊藍天。他要等一個信號在那裏出現,他不是已經等了好久了嗎?

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喊:

“這裏是海!這裏是海啊!”

原載於《芙蓉》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