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2 / 3)

“你還會自己卷煙啊。”辜老師讚賞地說。

“我們好幾個兄弟……我們有工具……”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辜老師抽完一根煙,謝了工人,站起來正要繼續爬樓,忽然聽到身旁的工人發出一聲貓叫,非常刺耳。可是他一觀察他呢,又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這裏沒別人,不是他叫還有誰呢?辜老師改了主意,他想看看這個人還有些什麼其他的動作。

他又等了一會兒,工人卻並沒有動作,隻是將煙蒂放到衣袋裏,起身回到開水車那裏,推著車子進病房去了。辜老師下意識地伸手到自己口袋裏拿出那截抽剩的煙蒂來看,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他於神思恍惚中將煙蒂撚碎了,居然看見有一隻甲殼蟲在煙絲中動彈著。甲殼蟲的小半截身子已經被燒焦了,可是仍然顯出不想死的樣子,辜老師一陣惡心,煙蒂掉到了地上。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八樓爬。

八樓的走廊裏人很多,那裏顯得很忙亂,也許又有人病情惡化了,一台儀器被推進了病房。辜老師休息了一下,又往九樓,也就是頂樓爬去。

快到九樓了,他一抬頭,嚇了一跳,差點從樓梯上掉下去了。一個全身穿黑的人站在那裏,臉上戴著一個花臉的麵具。他像是在專門等候辜老師一樣。

“辜老師好!”他大聲說,聲音像破鑼一樣刺耳。

辜老師坐在地上喘氣,說不出話來了。他突然覺得累,肚子也疼起來了。看來九樓沒住病人,所以走廊裏空空的。辜老師想,“貓人”在哪個房間裏呢?這個花臉也是“貓人”嗎?

“我是您的學生啊!”花臉又說,還是叫叫嚷嚷的,“我是當年跳進冰河救人的小菊啊,您都忘了嗎?”

“你是小菊?你取下麵具讓我瞧瞧。卻原來你並沒有失蹤!”

他取下了麵具,辜老師看見一張陌生的中年人的白臉。這個人怎麼會是跳進冰河失蹤了的小菊呢?那可是個熱情的助人為樂的小孩啊。這位中年人的眼睛有毛病,上麵長著一層膜,可能是嚴重的白內障。然而不管怎樣,遇見了舊日喜愛的學生,辜老師心裏隱隱有些激動。

“這些年我都在找您,不久前才碰到一位知情人,他說您躲到這裏來了。這個地方真隱蔽!”

小菊說了這些話之後,就來攙扶辜老師,說要同他去房間裏麵說說話。他們一塊走進一間病房,在病床上坐了下來。房裏的窗簾都垂著,顯得很昏暗。辜老師被床上騰起的灰弄得咳起嗽來。辜老師納悶地想,這裏有多久沒住過人了啊?小菊坐在他對麵的床上,辜老師抬眼打量他,覺得這位中年人變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子。辜老師看見他扭動著躺下去了,他將蒙灰的被子掀起來,蓋在身上。辜老師又一陣猛咳。

“真幸福啊。”他說,“和敬愛的老師待在一個房間裏了。請您坐到我床上來,將您的手放到我額頭上好嗎?我一直在夢想這件事呢。”

辜老師將右手往小菊額頭上一放,自己的全身就像通了電一樣戰栗起來了。他明白了,這個人真的是小菊!那時他同他追隨著那片紅葉,一邊談話一邊走到了懸崖上,從懸崖上朝下看,他們的那所中學就如同幾個黑色的樹疤。就是在那一天,辜老師對小菊談到了自己的隱疾。

有人在門上敲了幾下,辜老師想要起身去開門,小菊拉住了他。

“會是誰呢?”辜老師說。

“不要理。是那夥醫生,他們敲幾下,確定這房裏沒人,然後就走了。”

辜老師果然聽到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他們正在下樓。

“你躺在這灰堆裏不難受嗎?”辜老師問小菊。

“這裏多麼好啊,辜老師!您再將手在我額頭上放一刻好嗎?啊,太感謝了,多麼寧靜,三隻蘆花雞跑過來了。”

辜老師竭力想回憶起那次談話的內容,他終於記起來,小菊當時也透露了自己的隱疾。他告訴他說,他從一出生左胸那裏就有一個洞,心髒從那個洞裏露出來,他自己都能看到它的搏動。平時他都是用紗布將洞掩蓋,再貼上膠布固定。他對辜老師說,他覺得自己的這個缺陷並無大礙。他還天真地補充了一句:“您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後來就發生了救人的事。他跳進冰河再也沒有出來。那麼,莫非他到醫院來隻是個借口,真實原因是因為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嗎?

“我住在楓林邊上的時候,你在哪裏呢?小菊?”

“我?我就在林子裏頭啊,辜老師!”

小菊建議辜老師也躺下,辜老師心一動就接受了。當他蓋上蒙灰的棉被時,心裏頭竟萌生出一絲愜意來。他聽到了五樓自己那間病房裏發出的聲響,是一群醫生和護士在那裏頭找東西。啊,原來他們是在找老雷呢!他們說,被綁在病床上的老雷不見了。不光這樣,老雷這家夥還搞惡作劇,將一隻小豬綁在床上了。他真是個可怕的人!辜老師聽到了醫生們的議論,也聽到了五樓走廊裏傳出的貓叫聲。那貓叫聲熟悉極了,辜老師覺得那是一個“貓人”發出的,那“貓人”同他朝夕相處。莫非老雷就是一個“貓人”?抑或是“貓人”們將老雷解救出去了?辜老師環視這間大病房,對這裏的清冷感到吃驚。他在下麵的時候,總認為頂樓是非常熱鬧的,那些“貓人”更有可能是躲在這上麵。有一回,他坐在輪椅裏頭,護工將他送上了九樓的平台,當時他還以為自己的末日到了呢。那名大漢將輪椅繞平台轉了一圈,讓他看下麵,他看了幾眼,滿眼都是渾濁的浪濤。後來他又聽到樓裏麵到處是各式各樣的尖叫聲,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來了一樣。再後來,大漢就罵罵咧咧地將他推下了樓,推進了他的病房。那時病房裏除了他還住著另外五個病人,他一進去,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其中一位叫貝明的年輕人說:“這就像中大獎啊!”在大家的恭維聲中,他那一整天都飄飄然。

“辜老師,您看到我的麵具了嗎?”小菊在說話,“我一定是將它遺落在樓梯那裏了。這一來,除了辜老師我不能再見別人了。”

辜老師想了好久,還是想不明白小菊為什麼要戴著麵具見人。他很想問問他失蹤後的遭遇,可總感到開不了口。他覺得那就相當於問自己的學生:“你死了之後,去了一些什麼地方?見到一些什麼稀奇事?”他的確開不了這個口。他將雙手放在肚子上,一下一下地推動著肚子裏的腹水,他的思緒飛到了患病的初期。那個時候,他有“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的感覺。他興致勃勃地搬到楓林坡下,在那裏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秋天裏,那些紅葉令他如醉如癡,他的情感從未像那個時候那麼豐滿,在激情高漲之際他甚至看見了鷹。秋天很長,他對自己說:“秋天長得就像永生的歲月。”有時也有老朋友來拜訪,不過都不是他想要見的人。那個時候,他想不出他想要見的人是誰,現在躺在這裏才明白了,他一直想要見的人就是這位失蹤了的學生啊。他想到這裏時,他肚子裏的腹水就發出好聽的響聲,一股欣慰的感情蔓延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