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2章 糖果屋(2 / 3)

「美月……要不要去洗把臉?順便去換衣服吧。」

「……嗯,抱歉。」

洸平催促後,美月便從餐桌旁站起身來。

「明天就可以去奶奶家,明後兩天不要遇到那個人就沒事了。」

「嗯……」

洸平安慰著妹妹說道。他們到了周末,就能住在奶奶家了。

目送妹妹離開客餐廳的背影後,洸平猜想,美月離開家裏前去奶奶的家門口,說不定是因為等不及周末的到來吧。因此才想至少站在奶奶的家門口,讓心情穩定一下吧。

到現在為止,他總想著再一下、再等一下,讓美月再忍耐一下。

會不會是自己這樣的想法把美月逼到絕境了呢?

洸平從胸中歎出一口深長的氣息,低頭看向擺在桌上的早餐。焦色吐司表麵的微弱熱氣逐漸散去,慢慢地冷卻。

?

「所以,你在做什麼?」

夜晚。

在夜裏穿著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用毫不關心的聲調出聲詢問。

聽到聲音後,洸平慢慢地回頭。這裏是亮著玄關燈的奶奶家門前,他今天並不是尾隨妹妹而來。深夜,洸平為了再次和「她」見麵,確認妹妹熟睡了以後,便偷偷出門,來到這裏。

「在學你妹妹嗎?」

「這麼做或許就能了解妹妹的想法。」

洗平回答風乃的問題。

「不過,那隻是順便而已。其實,我是在等妳。」

聽他這麼說後,風乃的眉角稍微動了一下。

「等?等我嗎?」

「沒錯。該說是在等妳,還是在找妳呢?」

麵對回問的風乃,洸平點頭說道。他的表情真摯且認真,並直直看著風乃的雙眼。

「我希望能和妳談談關於我妹妹的事。」

洸平說道。說出請求是需要覺悟的,洸平為了妹妹,決定舍棄情感上的意誌和猶豫。就如同當時風乃所說,他承認兄妹不可能彼此分享任何事物。他們是互相扶持長大的兄妹,曾相信兩人能彼此分享心事,但至少現在,洸平完全無法了解美月的心情。

「我嗎?像我這種局外人,並不適合做你諮商的對象。」

聽到洸平的請求,風乃以疑問回答。

洸平說:

「美月是個內向的人,朋友並不多。她有像妳這樣的朋友──或者說是認識的人?老實說我挺驚訝的。所以,沒有比妳更適合的人選了。」

風乃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樣。

「……她煩惱的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喔。」

然後她回了一句事先叮嚀的承諾。

「如果這樣也無所謂,隻是跟我說話的話,就隨你高興吧。」

「我明白,謝謝。就算隻是零碎的聊天也好,我想要得到一些線索。」

洸平點頭。現在隻要這麼做就好。

妹妹說不定總有一天會親口向他說,或是不小心從對話中吐露出片段的煩惱,讓自己能猜到一點什麼。

然後,洸平就會對於之前推測的結果感到安心。此後,隻要回想起風乃,他就會突然想到這些事。這位少女在深夜散步,一身詭異的哥德蘿莉塔裝扮,不論是談話或態度都不討人喜歡,但她所說的內容總是誠實、真摯,而且還很溫柔。

洸平覺得她應該值得信賴。

得到協助雖然安心,但畢竟洸平不曾和與妹妹同年代的人、身穿這種服裝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此美麗的人說過話。因此,真正和她交談時,洸平還得先深呼吸才行。

一開始,洸平不得不屏息麵對她的詭異感,很勉強地才能與她對話。

洸平帶著連自己都覺得丟臉的生澀感,在少女麵前深呼吸好幾次才開口──

「那個……謝謝妳今天和我談話。我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為什麼妳要在深夜中出門散步?」

──然後,他問道。

他很緊張,就像正在進行一場蹩腳訪談的外行人。

風乃回答:

「……因為夜晚符合我的天性,白天令我不愉快。」

「這樣啊。」

和至今完全沒遇過的類型對話,洸平隻能說出他不習慣的對答。

「還有,這是為了不要遇到人。」

麵對這樣的洸平,風乃把手指伸入自己的長發間,靜靜地補充。說完後移開視線。

「……妳討厭人嗎?」

「或許吧。不過,那並不是理由。」

洸平又再度詢問。

這位少女即使脫口說自己討厭人類,也不是什麼驚人的答案。但是,風乃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洸平完全無法想象。

「和我扯上關係的人,『都會死』。」

他不知如何是好,隻是看著風乃。

驚訝之餘,他認為對方是在捉弄自己。但是,風乃的模樣平靜,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說謊或開玩笑。

「……咦?」

「我一定是個死人,或許,死人會呼喚死人吧。想和我搭上關係的人,大部分都帶有一些『那樣的特質』,因此會導致死亡等嚴重的結果。所以,我都盡量在不會遇見人的夜裏出外散步。」

洸平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段話。颯的一聲,夜風在兩人之間的沉默中吹拂,她的黑發與服裝一同隨風飄逸,像是替她白淨的麵貌罩上一層陰影。

「你要當作耳邊風也沒關係,可是……」

她端正而毫無表情的容貌孕育出帶有某種恐怖氛圍的美貌。

「你們兄妹倆最好要多注意一下。」

「……」

如她所說,她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屍體。

後來──自此之後、自那天以後。

洸平會在美月沒有出門的夜裏,偷偷離開家中,去和風乃見麵,為了總有一天能問出妹妹的煩惱。

3

一開始,被帶到這個家的時候,他們很驚訝這裏有許多的糖果。

這是奶奶的家。

守著佛壇的老人家的住家,有著堆積如山的糖果。

他們得知可以吃這些糖果的時候,兄妹倆便一起吃下那堆放在眼前的東西。他們從未品嚐過的甜味,幾乎要令人痙攣似地在口中散開,這時洸平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雙眼撲簌簌地流出淚來。

「……歡迎你們來,小洸、美月。」

那天以後,除了美月仍會在晚上出門以外,兩人都平安無事地過了兩周。

洸平他們每個周末都會去拜訪奶奶。因此,他們在周末一如既往按下奶奶家的門鈴,奶奶也一如既往堆著笑容出來應門,在玄關迎接他們。

由於先生去世較早,奶奶因為年輕時的一些因素,到現在都還在做庶務性質的工作。雖然差不多也到了周遭的人都開始嫌生活麻煩的年紀,奶奶卻依然嚴謹。服裝和住家都幹淨整潔,個性溫柔,但該嚴格的時候也很嚴格。正因為她是這樣的奶奶,才肯出手拯救陷入困境的兄妹倆,絲毫不在意他們是已離婚的兒子在前段婚姻中生的小孩。而正因為有這樣的奶奶親自教導,洸平他們才不至於走偏路。

奶奶的家雖然是屋齡老舊又狹窄的小房子,但也是精心照顧的別致和風建築。

相較於洸平他們的家,雖然大小差不多,卻是極度荒廢的中古屋。奶奶的家有著不一樣的氣氛,一開始覺得有股壓迫感,現在卻是能讓心情穩定的家。設有拉門的玄關、鋪石的地麵,一塵不染、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階。當脫下鞋子進入室內時,便感覺自己逃出了那個有母親在的家,心情安穩許多。

「小洸先在這裏待著,美月,來和奶奶一起去泡茶。」

奶奶笑著說,催促兩人行動。

「嗯……哥哥,我等等回來。」

「嗯,加油。」

洸平稍稍抬起手笑著,目送被奶奶帶去廚房的妹妹。他則走去客廳,坐在莊嚴的佛壇前,敲了敲壇前的鈴,雙手合掌。

兄妹倆從未在母親身上學習到任何事,奶奶為了讓他們成為堂堂正正的人,教導年幼又什麼都不懂的兄妹許多生活上的知識。洸平負責粗重的工作,讓他有自己是個男生的心理準備,而美月則被培養成家事萬能的女生。

現在仔細想想,奶奶認為家事由女人負責的觀念是太老舊了。但以奶奶的年齡來說,會有這種觀念也是無可奈何。雖然觀念太過古板,但或許實際上具備這樣的能力是很有必要的,洸平完全能夠理解。

多虧如此,美月被培養成一個居家的女性。雖然擔心她的個性因此變得太過乖巧又內向,但對於維持以前的生活鐵定會墮落至不同人生的兄妹來說,他們也沒辦法期望得到理想的教育方式。

他們在穀底中幸運地拿到這張牌,除了努力以外別無他法。

要努力,依靠現有的資源,不管是自己,還是美月,總有一天要得到真正「普通」的幸福。幸福就是最棒的複仇,這句平凡的句子,對洸平來說是最重要的目標,也是刻在心底的座右銘。

隻要有奶奶的協助,一定做得到。

在法律文件上,母親是家人,奶奶是外人。但對洸平來說,除了美月以外,能夠視為家人的,就隻有奶奶而已。

當他在有著些許線香味的客廳桌上托著臉頰,一邊凝視用盛滿的糖果供奉的佛壇,一邊思考這些事情時,紙拉門開啟了,奶奶和妹妹一起走了進來。她們各自在手上端著蛋糕和擺放泡茶用具的托盤,奶奶把盤子排在擦得光亮的桌上,妹妹也開始幫忙準備泡茶。

「久等了,小洸。我事先買好了蛋糕,來吃吧。」

「謝謝您,奶奶。」

洸平坐正,向奶奶道謝。

年幼時的自己,就連要像這樣子道謝也完全不懂。

「美月,也謝謝妳。」

「嗯……」

美月打開茶罐,靦腆地低下頭。

「要不要我幫忙?」

「不,我沒問題。」

「就是說啊,洸平可是男生,坐在那裏等就好了。」

洸平雖然如此提議,但美月搖搖頭,奶奶則笑著要洸平坐著。

「這樣啊。」

洸平帶著有些寂寞的心情,看著動作勤快的妹妹。

以前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隻會仰賴自己、拚命守護的妹妹,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依靠哥哥了。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妹妹會把煩惱放在心底,不再找哥哥討論了。最近,妹妹究竟有什麼煩惱,甚至需要到把深夜離家、站在奶奶家門前這件事當作秘密呢?在完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洸平帶著複雜的心思凝視著妹妹。她隻字不向哥哥提自己心底的煩惱,表現出和平常一樣的態度。洸平盯著妹妹半晌也得不到任何信息,他無法像以前一樣明白妹妹在想什麼,隻能在心底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

「會覺得彼此分享很美妙,大概是怠慢讓人如此以為吧。」

「怠慢?什麼意思?」

「隻要彼此分享,就不用再煩惱對方的事,也不需努力理解對方。所以才會想要互相分享,會認為自己了解對方,也能被人理解。隻要能了解對方的想法就覺得輕鬆,以為自己被人理解也會覺得輕鬆,所以,就會不願意認為對方事實上在思考其它事情。如此一來,最後隻是在強迫對方,失去自我罷了。」

時槻風乃是個越深入交談,就越覺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她正是所謂的「哥德式」少女。穿著奇妙的黑色衣服,在深夜外出,嘲諷地看待事物,以古怪的表達方式冷漠地娓娓道來。

從她的衣飾和談吐可看出她出身環境好,隻是打扮和舉止異於常人。風乃出身良好環境,卻以不普通的作風生活,相較於洸平費盡苦心才得到「普通」的幸福,從他的角度來看,簡直完全不能理解,而且這還是種非常奢侈的行為。

很可能是個富家千金的她,以奇怪的打扮在深夜散步。

洸平為了見到這樣的她,偷偷離開家中。

目的是打聽出妹妹的煩惱。但是,自從洸平與風乃見麵後,逐漸跳脫他原本的目的,開始對這位名為風乃的少女產生興趣。

風乃說: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煩惱是什麼,但活著對她來說是種痛楚。」

當洸平問:「同為女生,妳有沒有想到關於我妹妹煩惱的線索?」她是這麼回答的。

風乃這名少女總是維持這種作風。洸平一開始感到不知所措,她說話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太難理解了,但因為不至於無法溝通,所以不久後洸平也不把這視為問題了。

大約一周兩次左右,洸平會在深夜拜訪她,談論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聽了她冷漠又發人省思的回應後,洸平又會再來回交談幾次,短暫對話後就此道別。

每見一次麵、每交談一次,洸平就對她越來越感興趣。

風乃不會詳細地回答,因此洸平仍不理解她的本性。隻勉強知道她是一位拒絕上學的高中生,僅隻如此而已。這讓洸平更想了解她,這樣的心情也與日倶增。

即使如此,每次見麵時,洸平還是會記得詢問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其實並沒有人規定要做這件事,隻是如果失去這項原則,他認為可能就無法再見到風乃了。對洸平來說,和這位虛幻的美少女之間的聯係毫無真實感,像是見到幻影或幽靈似的。

「我就像是死人一樣。」

風乃提到關於自己的話題時,幾乎都是這種語句。

「我沒有實際活著的感受。自我懂事以來,就隻會思考『死』是什麼。雖然我曾經假裝過著一般的生活,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即使我那麼做,還是會有人在我麵前死亡,我的心也會跟著死去。就像這樣。」

此時,風乃秀出綁在她的右手腕、滲著血的繃帶一邊這麼說道。

「所以,為了活下去而找我討論,是錯誤的行為。」

風乃靜靜地垂下手腕。

「我能提出的建議,隻有與『死』相關的建議,所以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告訴想要活下去的你。」

風乃看著見到割腕痕跡隻能膽怯的洸平,虛幻般的容貌帶著強烈的視線,佇立在夜裏。但是,此時的洸平即使膽怯,他卻沒有認真看待風乃所說的話。洸平期待與她對話,期待下次見麵、再下一次見麵。他秉持為了妹妹的原則,毫不在乎地持續尋求建議。

但是,就在某一天。

那是像平常一樣,洸平秉持原則開口的時候。

那天,剛好在幾天前,洸平獲得了一個有發展的工讀機會,他的情緒非常高昂。那時,正常來說會冷淡拒絕提供建議的風乃,突然麵無表情地看向洸平,開口說:

「……你真的想聽?不會後悔?」

她突然這麼問道。

洸平麵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嗯……嗯,當然。」

「真的嗎?聽了之後,不好好思考的話,可是會後悔喔。」

「……嗯。」

她再度確認。洸平雖感困惑,但還是再次點頭。此時,風乃像是歎氣似地輕輕吐了口氣後,目不轉睛地直視洸平,並舉起手指向他。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咦?」

一瞬間,洸平呆愣住了。他思考其中的含意卻不得其解。

「……什麼意思?」

洸平問。風乃凝視困惑的洸平臉龐片刻,隨即搖搖頭,靜靜地斷言。

「你的反應就足以證明我說的話。」

「咦……?」

「我指的是你什麼也不知道這點。」

風乃垂下指著洸平的手,移開視線,不再看向洸平。

完全搞不懂。風乃刻意說出毫無意義的話,讓洸平以為她岔開自己的話題。完全搞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也無從思考。

兩人的交談總是在「請求」與「拒絕」之間來往,他以為這次的對話隻是有點變化的重蹈覆轍而已。但後來洸平非常後悔,他竟然不曾仔細思考好不容易從風乃身上得到的提示,以及風乃所有發言代表的意義。

洸平後來這麼想。

我啊,大概在沒有察覺的時候,開心過頭了。

我啊,因為見到了那麼不可思議的美少女,開心過頭了。

此時,美月看見了、想了些什麼──過於開心而沒有認真思考的洸平完全無法知曉。

4

和哥哥兩個人餓著肚子,走在街上的那天。

我們被自稱是奶奶的人搭話,被帶到很氣派的家中。

那裏有好多糖果,得知都可以吃的時候,我就和哥哥一起享用了。第一次吃到甜甜的糖果,我和哥哥都流下淚來──

這個家,一定是蓋來欺騙我和哥哥的。

不久以後,從沒給我們糖果的母親突然也這麼做,這讓我的懷疑變成確信。

美月不吃糖果。

她盡可能不吃。雖然非不得已的時候會吃,但能蒙混的時候,就會偷偷丟掉。

吃糖果會令她不安,糖果是捕獲他們的陷阱。那不是單純在年幼時感受到的創傷,也不是以前會錯意,而是那份威脅,到現在都還在美月他們的眼前持續上演。

哥哥完全不知情。

奶奶「正在拉攏哥哥」。

奶奶對美月沒有一點愛意。或許對洸平保有一點愛,但至少,奶奶完全不愛美月。

美月討厭母親,也討厭奶奶。

他們都知道母親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哥哥卻不知道奶奶的為人。

哥哥不知道,奶奶在他看不見的廚房裏,和美月獨處時,擺出多麼冷淡的表情。奶奶說:「不想讓哥哥擔心的話,就不準說出去。」要美月保持緘默,甚至對美月暴力相向,這些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隻看過戴著溫柔麵具的奶奶,什麼也沒察覺。他不知道奶奶不僅和母親一樣,非常容易發脾氣,還有著母親遠遠不及的陰險。奶奶要求美月做料理,隻要稍微不合她意,眼神就會變得很嚇人,一語不發地抓住手邊任何一樣東西,瘋狂地歐打、丟擲,她隻會朝絕對不顯眼的部位攻擊。因此,在哥哥看不見的衣服底下,美月總是留有好幾道傷痕。

而且,隻有美月一個人知道,奶奶和親戚交惡,關係非常差。

起因是奶奶太容易動怒。不隻是美月他們的母親,就連身為兒子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再婚對象,她都憎恨得不得了。她不隻是單純討厭而已,所有不如己意的事她全都憎恨。不按照她的話和想法行動的人,特別是親人,全都是奶奶憎恨的對象。

這樣的奶奶,把哥哥當作自己的孫子,把美月當作傭人教育。

哥哥不是奶奶因愛而疼的「孫子」。奶奶從美月他們的母親手邊奪取孩子,當作自己的「孫子」對待,全都是為了要招惹母親、離婚後組成新家庭的父親──也就是奶奶的長子,以及長子再婚的妻子。

奶奶隻要找到機會,就會想盡辦法招惹令她憎恨的這三人。

所以,把洸平以及附屬品美月拉攏到自己的身旁,也是招惹他們的手段之一。

奶奶藉由籠絡洸平,是想讓兄妹倆的母親知道,已經離婚的丈夫的母親搶走了她的孩子。同時讓她搞清楚,雙方做為一個人類的天壤之別。而把已經分手的女人所生的小孩當作孫子對待,是為了讓父親和再婚的妻子察覺,他們不被奶奶承認。

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有沒有接收到奶奶的意圖,但至少從奶奶的世界來看,她已經做到了。因為大家都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動,奶奶便打造了地獄般的世界。那是奶奶的心製造出來的──心之地獄,而美月正在裏麵生活。

哥哥被奶奶籠絡近十年的日子,對美月來說,這段日子過得比被母親丟下不管的幼年期還要辛苦。當時她總是餓著肚子,無人肯伸手援助,但至少她還有哥哥。她總是被哥哥保護,雖然辛苦,但不寂寞,即使饑餓也能忍耐,當時兄妹倆還是心靈相通的。

而美月和哥哥之間的聯係,卻被活生生地拆離了。

被奶奶拆離。自從吃了奶奶的糖果那天開始。

哥哥就被奶奶籠絡,因為奶奶的關係,哥哥再也看不見真相。美月被帶到哥哥視線所不及的廚房,被當作傭人對待,不停地遭受陰險的責罰、被迫勞動。

這裏是無法和哥哥心靈相通的──地獄。

比以前還要辛苦好幾倍。

但是,美月不曾向哥哥訴苦,仍是乖乖聽從奶奶的指使。不管有什麼理由,對哥哥來說,奶奶無庸置疑是庇護者,也是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美月不希望哥哥擔憂,也無法再回到以前窮困的日子。

奶奶隱藏住惡意庇護哥哥,讓他年幼時就天真地得到希望。因為有奶奶的協助,哥哥才能成為有經濟能力的社會人士,得到了逃出有母親所在的家的希望,變得有活力。

所以,美月一直在忍耐,忍耐總有一天真的能脫離現在的生活。但忍耐的同時也不斷地耗損她的精神,她拚命地隱瞞自己正過著與身處地獄隻隔了一麵牆壁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停地消磨她的身心。

大約是從奶奶開始「援助」不久後,美月便出現詭異的行為。

那大約是從與哥哥之間的聯係被切斷,奶奶陰險地把她教育成傭人,年幼的她無知又害怕得不得了的時候。後來,奶奶突然到家裏,和母親起了激烈的爭執,母親因此唐突地把討好用的糖果交給他們。而從那時開始,美月第一次出現把糖果丟在路上的行為。

那是年幼的她注入強烈願望的行為。

哥哥開心地吃著糖果。既然如此,隻要把糖果放在從家裏出門時走的道路上,哥哥說不定就會回家了。她一直這麼想著。美月把糖果一顆顆丟在路上,當作往家裏走的路標。那是她的祈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到家來。對美月來說,他們該回的家,不是奶奶的家,而是和哥哥相依為命度過的,那個又小又髒亂的中古屋。

一開始,美月認為這個祈願就像是踩著斑馬線白色的部分過馬路就會有好事發生般,隻是小孩子毫無根據的願望。但是,她卻開始仰賴這偶發且毫無意義的許願行為。不知不覺,美月開始認真地許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家、希望和哥哥一起回家。」也認真地丟糖果,即使母親會因此生氣也不在乎。她認為如果中途放棄許願的話,願望就不會成真,後來也就漸漸無法放棄了。

美月一邊偷偷地許願,一邊忍耐過日子。

過了好幾年、好幾年。她在有奶奶的廚房裏,消磨自己的身心。

還差一點。等哥哥高中畢業後,就能逃離現在的生活,所以要忍耐。但是──哥哥被奶奶說服,接受了援助,決定要讀大學。奶奶為了要盡可能地拉長哥哥被她束縛的時間,才采取這種策略,然而卻隻有美月一個人察覺。

……不行。

此時的美月感到焦躁。

再這樣下去,哥哥會一直被奶奶囚禁。

隻要哥哥被囚禁,美月也會被囚禁。她願意為了哥哥忍耐,一直忍耐至今。但是,這麼一來,美月一直都是奶奶的階下囚。

她的身心總有一天會磨損、毀壞。

繼續維持現狀的話,美月無法逃離奶奶,也無法救回哥哥。她每天晚上一個人待在房間時,看著眼前沒有終點的未來不斷擴大,幾乎要對時間的長度感到絕望。隻要忍耐到未來的某天就好,但是卻怎樣都看不到終點。隻看到美月和哥哥斷了聯係,這段無法逃離的未來。那天,美月在腦中想著持續擴散的黑暗未來,幾乎要發狂似地在半夜逃出家門。

她在夜晚跑出門,在夜晚奔馳。

就像自己想象中的未來一樣,她在不停蔓延的黑暗中奔跑。

她憑著衝動奔跑,從胸口湧上的冰涼瘋狂的絕望煽動著她。她不停地奔跑,就像是在黑夜遊泳,心靈和身體竭盡全力地嘶吼,不斷地奔跑。

然後──美月最後,站在奶奶的家門口。

她一邊喘氣,一邊站在奶奶的家門前,凝視亮著燈的玄關。

衝動在她的胸口掀起一陣陣的漩渦。但即使來到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才好、該怎麼做才好,一切就像她眼前的未來一樣,什麼也看不見。

「…………………………」

她隻是佇立不動。

她帶著無法成形的混亂思緒,凝視奶奶的家,什麼也做不到,站在那兒不動。

想要大叫嗎?想要胡鬧嗎?她完全不知道。

她就隻是任由自己的心底沸騰,在寒冷的夜晚中佇立不動。

然後──

「……妳在做什麼?」

此時,美月邂逅了。

黑暗中突然叫住她的安靜冷淡聲調,讓她嚇了一跳並回頭查看。不知從何時開始,一位黑色的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靜靜佇立。

她倒抽一口氣。對方是位幾乎沒有真實感的美少女,有著與夜晚融合的漆黑長發,以及強烈對比的白淨麵貌,還有那身脫離現實、異常冷靜的打扮。看到的瞬間,美月感覺自己像是遇到幽靈,整個人僵硬凍結。

「……!咦、我、我……!」

美月回過神,身心劇烈地動搖。

即使想回答,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她」用像是玻璃製成的人偶瞳孔,毫無感情地盯著美月,觀察片刻後說:

「妳一直都擺出像是要割斷自己脖子的表情。」

「!」

瞬間,美月驚訝地用手觸摸自己的臉和脖子。好像有冰涼的冷水流入心中。突然被人質問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待在這裏,這才讓她得以真正麵對自己。憑著衝動來到這裏後,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我……」

美月試著把思想化成言語,她張著嘴思考。

但是,不管她怎麼想,都無法把自己抱持什樣的想法化為言語說明。如同少女所說,難道自己是因為想死才跑到這裏嗎?還是想要殺了奶奶,才跑到這裏來?

她不停地動腦,但不管是哪個答案都覺得不太對,怎樣都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

越是思考,胸口就被勒得越緊,讓她好痛苦。

「……!」

嘰哩!美月不禁用指甲抓自己的額頭。她稍微抖動的指甲陷入額頭的薄肉中,那股隱隱的疼痛感,正隨著指頭的數量刺進額頭。

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看著這樣的美月,開口說:

「妳沒事吧?」

這句話淡漠且不融入任何感情,卻意外地從話語中感受到溫柔,對目前美月的精神狀態來說,這比那些明顯帶著溫柔的語句還要舒服。

這位在夜晚出門散步、打扮詭異的美少女。

但是,美月被少女冷淡的溫柔吸引,使她想要依賴少女,即使對方是幽靈也無所謂。

「我──該怎麼辦才好?」

然後,美月擠出這句話。

少女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妳想詢問我自己想描繪出怎樣的圖,那至少先告訴我,妳的心中準備了什麼顏料吧?」

像是拒絕般的承諾。

自此以後,美月開始私下向自稱為時槻風乃,這名奇妙、冷淡又美麗──像是溫柔夜晚般的少女「谘詢」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