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一樣。」
風乃在某天這麼說道。
因為自己的衝動而無法找出答案的那天開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每當發生美月無法忍耐的事情時,她會在夜晚離家,以諮商的名義向風乃吐露自己的境遇。這是不知道諮商到第幾次時的對話。
美月在安靜黑暗的夜晚沉澱身心,她幾乎都是單方麵地和溫柔夜晚化身般的少女對話。她們之間的關係僅隻如此。但是,風乃就像冷冰冰的夜晚一樣接受她,治愈美月因為磨損而悲鳴的心。
「漢賽爾和葛麗特?我嗎?」
「沒錯。」
她們經過好幾次的諮商,某一天,風乃開口說: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被囚禁在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風乃稍微瞇起睫毛纖長的雙眼,看向美月所在的奶奶家門前,並這麼說道。
「我是葛麗特?那哥哥是……」
「沒錯,『他是被巫婆囚禁的漢賽爾』。雖然巫婆命令妳照顧哥哥,但被囚禁的哥哥什麼也看不到。因為他看不到,所以不知情,就連自己快要被吃掉這件事也沒發現。」
「……」
咚的一聲,風乃的比喻沉落在美月的心底。她凝視風乃後,轉而看向燈光朦朧的奶奶家玄關。
這裏是糖果屋。
隻要進去這個屋子,就會得到多得數不清的糖果。
這裏是囚禁哥哥的家,以及捕獲哥哥的巫婆住的地方。
「哥哥什麼也不知道,是因為葛麗特沒有告訴哥哥,說巫婆有多麼狡猾。」
風乃說道。
「如果不趕緊告訴他,哥哥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就要被巫婆吃掉。妳要怎麼辦?」
她問。美月愣在一旁思考。
「我是……葛麗特。」
美月盯著奶奶的家自言自語。嘟噥後,原本她心中的衝動把煮到沸騰的顏料翻攪到糊爛混濁,但現在火力漸緩,也開始看出究竟混著什麼顏色了。
「妳稍微看見自己想畫的圖了嗎?」
「……」
看著不禁陷入思考,無言以對的美月,風乃開口問道。她奢華美麗、同時又黑又沉的服裝和頭發,連同她的聲音隨著寂靜的夜風飄逸起舞。
「……還差一點,或許就能知道了。」
美月喃喃說道。然後,她重新看向風乃詢問:
「請問,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有對妳好嗎?我隻是和你們一樣罷了。」
聽著美月的問題,風乃稍稍歪了歪她細長的脖子,瞇著眼睛說:
「我一直在夜裏思考,我很清楚因煩惱而寄托夜晚的少女心裏的痛楚,痛苦到幾乎想死的難受感觸。所以我才不禁向妳伸出援手,隻是──因為我的建議而解開的謎底畫,幾乎都是悲劇。」
她這麼說道,那雙美麗的眉毛略顯愁容。
「我解開的謎底畫,全都和『死』有關。」
「……」
「妳的畫,又是如何呢?」
風乃問。美月稍微思考。
當美月再度看向風乃時,她的表情就像附在身上的東西已經消失般的沉穩。她情緒穩定地與風乃四目相交,擺出有些哀傷的微笑。
然後──
某天,回到家的哥哥開心地向美月說:「我找到不錯的工讀機會了。」
哥哥終於能有自己的收入,這是逃離目前生活的一大進展。
哥哥還說如果順利的話,畢業後說不定能直接轉為正職。
隻不過,那是奶奶介紹的工作──聽到這個消息後,美月開口祝福並鼓勵說:「真是太好了。」但心中已被確實的死心和空洞的焦急所支配。
啊,果然還是沒辦法。
那天,美月又在夜晚離家。
「……果然,妳也一樣呢。」
風乃看著美月的臉,喃喃說道。
「對不起。」
美月隻是這樣回答。這天的交談就僅止於此,後來,美月便不曾再見過風乃了。
5
我知道,奶奶總是在睡前吃安眠藥。
我知道,置物櫃裏麵放著暖爐用的攜帶型燈油罐,置物櫃的鑰匙則放在廚房,而進入廚房後門的鑰匙,就放在哥哥的包包裏。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打開房間的紙拉門就醒過來。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房間裏灑滿了燈油就醒過來。
啵。
把用爐火點燃的火柴丟在地上,立刻燃起火光,擴散到房間四處。
火焰照亮了原本一片黑暗的寢室與天花板,房內充斥著燈油刺鼻的臭味,隨即又被燈油的焦味與榻榻米、布、木頭的燒焦味蓋過。橘色的火焰沿著燈油,像是爬行般擴散至整片地板,再爬上牆壁、家具、窗簾。然後爬過鋪在房間正中央的棉被,舔舐躺臥在棉被裏奶奶的臉──
嘰嘰滋滋嘰嘰滋滋。
頭發燃燒時發出聲音,並飄散出毛發燒焦的惡臭味。
關上紙拉門。
慘叫。
?
洸平呆呆地盯著燒毀的痕跡。
眼前隻留下勉強還能分辨出家的形狀的漆黑骨架,奶奶的家已經燒成灰燼。
淋過水的土地堆積著化成燒焦殘骸的家與家具,分不清是煙還是水蒸氣的煙霧,隱約從縫隙中緩緩升起。原本是玄關的位置已拉起禁止進入的布條,灰蒙蒙的四周飄出煙味,也充斥著燒焦味和混著塵土的水的臭味。
「………………!」
洸平在那景象中悵然若失。
早晨,相關人員到處聯絡,最後由打工場所的人打電話告知,奶奶已在火災中身亡。他大吃一驚。雖然對方說有新消息會再聯絡,但他根本無心等待,因為奶奶是他的親人。隻是洸平沒有立場抬頭挺胸地說奶奶是家人,他連該聯絡誰都不知道,他甩開阻止他的妹妹,還是來到這了。
然後──在幾乎沒人經過的早晨住宅區內,洸平站在燒毀的空洞住家前,呆立不動。
他不敢置信。
淩駕於悲傷或其它情緒,他腦中一片空白。
一路跑來的他呼吸急促,因為身心動搖使得腳底像是浮在地麵上。他沿著禁止進入的布條踱步徘徊,伸長身子想往裏麵看,但眼前卻隻有燒毀的殘骸、燒焦味,隻有看不出所以然的廢墟。
他無法冷靜思考,隻聽得到自己明顯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洸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拚命地想,究竟該跟誰聯絡才能馬上打聽到奶奶的事?家人?工作場所?不論是哪裏他都沒有聯絡方式。與奶奶最親近的家人應該是父親吧,可是,洸平連父親的聯絡方式都不清楚。
不然就是──家裏。家裏某處會不會有聯絡方式?得找找看才行。
雖不得已,但可能得叫醒母親。不對,現在可沒有時間再從容下去,洸平帶著焦急的心情,轉身背對燒毀的廢墟,在原先跑來的路上奔馳。
「……!」
他用盡全力奔跑,整顆心越來越焦躁。
因為動搖而浮躁的雙腳幾乎要打結,不過身體卻被糾纏不放的焦急感逼迫而全力奔跑。在這段期間,滿是焦急的思考仍持續在大腦中空轉。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剛剛看到的那場悲劇,究竟該怎麼向妹妹說明才好?
然後,大腦還沒做出結論,他已經先抵達家門了。
洸平喘到幾乎要斷氣。感覺雙腳的肌肉像是被緊縛般疼痛,他在家門前彎腰喘氣,試圖把氧氣送到氣喘籲籲的肺中,調整呼吸。
進入家門前,他必須調整呼吸、心跳,還有思考。得做好許多覺悟,做好必須接受現實的覺悟;做好必須叫醒母親的覺悟;做好得和母親說話,打聽許多事情的覺悟;也得做好向妹妹說明連自己都還無法接受的奶奶已死的覺悟。
他拚命地做好心理建設。
然後,就在洸平把視線落在地上時。
他突然發現,往下看的視線角落有道鮮豔的顏色,那是有點偏紅色的花俏橘色。家門前的巷子地上,掉落了某個橘色的東西。
「……」
那是用橘色的玻璃紙包起來的糖果。
是細長型的糖果嗎?還是牛奶糖?或是餅幹之類的東西?那不是市售品,感覺好像是用玻璃紙包裝的手工製品。他一邊喘著氣,一邊移動視線,發現那東西以家門口為起點,掉落了好幾顆在路上。
一顆。
一顆。
掉在地上。
地上隻有幾顆而已,感覺小巧玲瓏。對洗平來說,那是偶爾會看見的景象,並不是什麼值得仔細凝視的稀奇東西。
可是──
這些東西,自己並沒有印象曾在出門時看過。
會做這種事的就隻有妹妹。一切隻能解釋成,當洸平跑去奶奶家時妹妹做了這件事。他滿是困惑。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點?妹妹剛剛應該也知道奶奶可能死了,但為什麼還要特地做這種事?洸平困惑地想著。
不對。洸平轉換念頭。
這項小時候就不時會做的強迫行為,是妹妹心中的傷。
難道是因為不安,才害她不做這種事就無法冷靜嗎?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妹妹非但靠著這個習慣才能讓精神穩定,她不安到這種地步了嗎?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了。
洸平這麼想。
洸平這麼認為。
但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老是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視線中那個鮮豔的糖果包裝裏,總讓他覺得有種非常可怕的東西。
「…………」
呼吸恢複平順了。
洸平看著糖果包裝,慢慢挺直彎腰的身軀,轉過身,俯視著「那個」。
一顆。
用包糖果用的玻璃紙包裝,掉落在地麵上的「那個」在早晨寂靜的空氣中,靜靜地掉落。
……詭異感。
洸平往下看,又彎了腰,伸出手來。
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橘色糖果的邊角。手指捏住觸感粗糙的玻璃紙,拿起來後,感受到出乎預料的沉重。
好重。
這不是糖果的重量。
這是什麼?他拿到眼前。
將鮮豔橘色的玻璃紙拿到眼前時,裏麵的東西透過玻璃紙若隱若現地呈現出來。
裏麵包著切斷的手指。
啪!的一聲洸平把那個東西丟了出去。他反射性地做出動作。
洸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呼吸、肺全都被擠壓。一瞬間,他的全身爬滿了雞皮疙瘩和惡寒,腳軟到快站不起來,勉強才用手撐著圍牆支撐身體,但他無法眨眼,連視線都無法移開,睜大雙眼盯著掉在眼前的橘色包裝。
「………………!」
他全身冒冷汗,心髒像是發狂似地咚、咚、咚地敲打。
周圍的氣氛緊張、凝結。玻璃紙裏包著赤裸裸露出切麵的人類手指,藉由能吸引小孩的鮮豔顏色,像是在引誘、招手、微笑似地滾動著。
什麼?
這是什麼?
疑問在腦內慘叫。
他全身發抖。為什麼這種東西會出現在家門前,洸平完全無法理解。
他一邊發抖,一邊移動視線。
巷子的地麵上掉落著一顆、一顆鮮豔又形狀相同的糖果。冷汗無法控製地流遍全身。洸平不敢置信,眼前見到的彷佛是性質惡劣的惡夢,更不敢置信的是,這竟然是現實。
「哈啊……哈啊……!」
他的呼吸像是沉溺於恐怖之中的喘息。
他渴求氧氣般急促地呼吸,扶著圍牆,用發抖的膝蓋站起身。他無法繼續待在這裏。腦中的其它想法全被恐懼和錯亂吹飛。
洸平像是在夢境中,全身動彈不得。拚了命地才移動了不聽使喚的四肢,抓著玄關大門,幾乎要跌倒。
他勉強拿出鑰匙插入因為顫抖而差點插不進的鑰匙孔。
轉了轉鑰匙,發抖的手緊抓著門把。
轉了轉門把,門打開了。
然後,洸平幾乎是用衝撞的姿勢,從開啟的大門飛奔跌進室內。此時────
家裏充滿著不合時宜的烤點心散發出的香甜氣味。
洸平雙手撐著地板,跌坐在玄關,呆滯地抬起頭。
「咦…………?」
鼻孔、肺、五官,全都充斥著溫暖濃厚的香甜味。
他發著呆。隔著一扇門竟然有這麼大的差異,他的大腦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完全停止了思考,跌坐在玄關,久久無法起身。
應該是烘烤點心的甜味,從玄關前的窄短走廊深處的廚房裏散發出來。毫無疑問地,這是從家裏廚房傳來的香味。明明洸平不久前,聽到奶奶的死訊而衝出家門時還不存在的香味,現在竟彌漫在整個家的空氣中。
那是能讓人感到安心、幸福,又具有吸引力的甜膩香味。
被香味籠罩的洸平,完全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困惑不已的洸平眼前,有人在廚房入口的門簾後麵走動。然後,對方拉開門簾,盯著走廊看過去。
「太好了,哥哥,你回來了。」
她這麼說後,笑了。
麵無血色、一臉慘白地微笑的美月,手上拿著正在攪拌香甜原料的調理盆──她的雙手有好幾根手指被切斷。表麵原本是銀色的調理盆、打蛋器的把柄,以及圍裙和餅幹原料────全都沾上鮮紅的血液,髒得令人不愉快。
?
吱嘰。
安靜的早晨廚房中,發出一陣不悅耳的聲音。
她將左手放在調理台的砧板上,用力地張開五根指頭。
手心用力地壓在刀痕有淺有深的粗糙砧板表麵,她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在砧板上張開的左手。
她深呼吸,胸口大大地起伏。
無聲。連自己緩慢的呼吸聲也聽不見,隻剩周圍響起像是耳鳴般的空氣聲。
感覺到心髒跳動,全身緊繃。
五感清澄寧靜。彷佛時間已經停止,周圍的空氣和自己的感受好像變成透明。
現在站立的廚房裏隱約散發著甜味。
那是從調理台上的點心原料中散發出的香氣。
甜點的材料、工具,以及五花八門的包裝用品,有玻璃紙、袋子、貼紙和緞帶。狹窄又老舊的廚房充滿著彷佛夢之國的物品,在這些物品的包圍下──美月把手放在砧板上。
「…………」
她緩緩地呼吸,緊盯自己的手。
心情緩慢地緊繃,她扼殺了情感,像死人一樣冷靜。
她冷靜地睜開雙眼後,又往下看向砧板。沉默片刻才抬起垂下的右手,慢慢地握起放在砧板旁的菜刀,拿到眼前。
「……」
有鐵的味道。那是她剛剛才磨好的刀刃味。
她纖細的手握著帶有鐵鏽味的菜刀,感受著沉甸甸的重量。
盯著刀刃表麵數秒後,美月緩緩地把刀刃抵在砧板上張大的左手中指的第二個關節。磨利的菜刀就在第二關節上,關節上的鬆垂皺折的空隙中,夾著一片又薄又硬的觸感。
「……」
大大地深呼吸。
屏息。
一瞬間。
然後。
「…………嗯!」
她把刀刃抵在關節上,用身體的重量和力道,狠狠地往菜刀上壓。
喀哩。
在恐怖的聲音和觸感下,菜刀的刀刃一口氣陷入手指中。
一瞬間。
「────────────────────!」
劇痛和令人不快的觸感像是電流一樣,從指頭往頭腦竄去。原本壓抑的慘叫聲彷佛捏爆整片肺般,從嘴裏噴發出來。赤裸銳利的鐵刃隨著施力的強度切開皮膚與肉,抵住骨頭,嘰哩喀哩地陷入關節之間,削去骨頭間的軟骨和神經,刀刃入侵了指頭一半以上的深度。混著伴隨麻痹感的噴火般痛楚,不快的疼痛燒灼手指,一點一點地侵蝕指頭。所有手指全都無法出力,指尖和身體像是痙攣似地顫抖,全身噴出冷汗,整臉一片慘白。
但是,就算如此疼痛,手指還是沒被切斷。
僅剩一點軟骨和皮膚勉強連接著指頭,敞開的切口流出黑紅色的血液,沿著白色砧板上的刀痕擴散。
但是。
還不夠。
還沒結束。
她施加力氣在幾乎無力的手,握著刀的手使勁全力,死命地讓即將癱倒的雙腳站立。
然後────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她把深入指關節的菜刀當作鋸子般快速地來回切割,為了要完整地切斷中指。她施壓在刀刃上,終於切開指關節,肉、血管、神經全部碎裂。最後,她像是在切割難切的雞皮,用菜刀不停地來回鋸著連接手指的強韌肌肉和皮膚。
劇烈的疼痛燒灼她的腦,僅有一點連接的手指在砧板上滾動,切麵流出的大量血液,在一瞬間便把砧板染成赤紅色,噴散在圍裙上。靠著皮膚連結的手指因為菜刀的動作而跟著來回滾動,伴隨著惡心的疼痛,可怕的觸感爬上手腕,臉上的汗水不止,因為緊咬牙根而緊繃的嘴角,連同呼吸一起漏出「咿」一聲詭異的聲音。
然後──
噗滋。
發出這一聲後,原本抗拒刀刃的皮膚被切開,手指滾落在砧板上。
終於。美月從滿是血的砧板上移開沾血的左手,哈啊──哈啊──激烈地喘氣,她邊忍受侵蝕手指的劇痛,一邊盯著自己切斷的手指。
從自己身上切斷的手指,就像是塗滿血的毛毛蟲。她凝視後,又把滿是鮮血的菜刀抵在切下指頭後的中指根部,用力施壓止血。
香甜的氣味早已被血味覆蓋。
手指好熱,全身好冷。她看向一旁,砧板旁邊擺著菜刀,再旁邊擺的是包裝糖果用的色彩鮮豔的玻璃紙,玻璃紙已經事先張開平放好了。
美月看著玻璃紙,她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龐,浮現出一點笑容。
她接下來要用水清洗切斷的手指,仔細擦幹淨後,再包在可愛的玻璃紙裏。她打算將這個家和自己改變成糖果屋,這麼一來,哥哥就會回到家了吧。哥哥應該就會理解真正的家在哪,真正的家人又是誰了。
為此,即使自己死了也不足惜。
美月理解了,理解自己想做什麼。希望聰明又值得依賴、隻屬於自己的哥哥能回家。
希望那位不會被糖果誆騙的哥哥能回家。希望以前馬上就知道美月在煩惱什麼、在想什麼、為何悲傷、為何難過的哥哥,能和她一起回到家。
所以,美月並不是想告訴哥哥,他被奶奶騙了。
美月希望聰明的哥哥可以自己察覺,希望哥哥能憑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奶奶的魔掌。
她不希望讓哥哥幻滅。
其實她希望自己什麼都不要做,哥哥就能察覺。但如果無法盼到這個結果,就算犧牲自己也無所謂。
肚子餓的話,不要吃巫婆做的糖果,「吃我就好」。
與其被甜蜜的糖果誆騙,不如這麼做比較好。漢賽爾與葛麗特兩人與其被巫婆欺騙,還不如互相吃了對方比較好。漢賽爾與葛麗特的父親如果愛自己的小孩,與其把孩子丟到森林裏,還不如吃了兄妹倆,讓他們永遠成為自己的東西比較好。與其幻滅,或是讓人幻滅,還不如死了比較好。與其失去羈絆,還不如一死了之。
所以,美月殺了奶奶,切下自己的手指。
這都是為了讓哥哥察覺真相,美月既不想尋死,也不想殺了奶奶。
她隻希望自己不用親自說出口,就能讓哥哥察覺一切,就能取回和哥哥之間的羈絆。隻是這麼一點願望卻如此難以達成。如果做到這種地步哥哥就會醒悟,那麼就算自己因此死亡,羈絆也會永遠存留於世。
不再讓哥哥吃奶奶的糖果。
然後也要讓哥哥知道,不能再吃糖果了。
希望哥哥不再被任何人的糖果欺騙。希望那個總是幫助美月,強悍又聰慧的哥哥能夠回到家中。
如果不知道回家的路,就切下我的身體,當作路標吧。
把已經毀滅的我當作路標,帶哥哥回來吧。
然後──
「太好了,哥哥,你回來了。」
美月在痛苦與疲倦中這麼說道。她打從心底掛著開心的笑臉後,立即失神倒下,在充斥著從烤箱飄散出的香甜氣味中,她的意識逐漸沉落到黑暗裏去。
………………
……………………………………………………
6
一道黑影佇立在又黑又暗的深夜住宅區。
那道黑影是時槻風乃。沒有人把視線停留在穿著奢華黑色哥德蘿莉塔裝的她身上,她像是影子般靜靜地佇立於住宅區一角。
住宅區中也會有一個集中了許多較老舊房屋的區域,與新屋不同的是不具統一性。在這充斥著不統一性的並排老舊建築物中,有一塊像是開了一個洞般的黑色缺口。
過去,雖然格局小卻曾經氣派的那個家,已經燒成焦黑,成了連一盞光點也沒有的淒慘廢墟。不久前,這裏還是某對兄妹的奶奶所住的家。在整排住宅中,隻有這裏開了一個黑洞。玄關燈沿路一點、一點地並排,卻隻有那裏缺損,隻有那裏一片漆黑,像是掉進黑暗中的大洞。
「……」
風乃隱沒在那片黑暗中,雙手放在背後,站著凝視燒毀的廢墟。
風乃從那天晚上開始就一直等待。雖然以前每晚都會走到這個家門前,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等待過。
在她平常散步的路上,若發現有人在這個家門前等待,她就會找那個人搭話,僅隻如此。風乃沒有等過任何人,而這樣的風乃這幾天都站在這塊廢墟前,靜靜地等著某人。
風乃在燒毀的黑暗中,靜靜地凝視著。
那裏沒有聲響,也沒有生物,那裏彷佛是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裂開的冥府洞穴,是寧靜停止的「死亡」會忽然掉落的空間。
風乃站在那裏的模樣,就像是每晚站在廢墟的亡靈。
也像在廢墟中招來死亡的報喪女妖(注:愛爾蘭神話中,會在重要人物死去時哭號的女妖精)。
如果兩者都不是的話──
「……簡直就像死神一樣。」
一位年輕人這麼說,他站在風乃的旁邊。
森野洸平。他脫口說了一句明顯是在諷刺的話,那聲調異常地安靜,也異常地冷靜。
「我也這麼認為。」
風乃回答。她的回答也極其安靜。兩人的對話,以及雙雙並排站在黑暗中的模樣,就像是擴散在眼前的黑暗所包圍的焦黑廢墟,一樣安靜。
一陣沉默。
「奶奶死了。」
在沉默之後,洸平喃喃地開口說道。
「美月也被帶走了。她正在住院,之後可能會被定罪,或被送到精神病院吧。」
「這樣啊。」
淡漠地,與其說是扼殺情感的聲音,不如說是情感已死的聲音。聽著洸平的說明,打從一開始情感就已逝去的少女輕輕點頭。
之後,又陷入了片刻沉默。
然後,洸平詢問:
「……妳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了嗎?」
「我隻知道會發生事情。」
風乃回答。
「這樣啊。我……沒有察覺。妳當時明明告誡過我,我依然沒有察覺。」
洸平邊看著黑暗邊說。
「我什麼都沒看見。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什麼都無法察覺。美月究竟遭到怎樣的對待、怎麼看待奶奶、希望我怎麼做,我都不知道。因為這些原因,我連美月究竟變得多麼詭異都不知道。
我們明明相互扶持到現在,明明互相分享一切到現在,我卻什麼都不知道。正如妳所說,兄妹之間無法分享一切。當時的我,明明駁斥了妳說的話,但我們還是成了心靈無法相通的兄妹。我一直以為我們知道對方的一切,但其實隻是我會錯意罷了。」
他像是懺悔似地說了一大堆後停頓一下,然後像是歎氣般吐露一句懦弱的話:
「就連美月的想法,我都是聽警察說明後才知道……」
「……」
啊啊。風乃閉上雙眼。
啊啊。妹妹彙集的瘋狂和毀滅,全都付諸流水了,真是可憐。
哥哥直到最後都沒有親自察覺巫婆的陷阱,他到最後都無法回去做屬於妹妹的英雄。那個內向的少女不惜犯案,都希望能帶回自己真正的哥哥。到最後,所謂真正的哥哥原來也隻不過是回憶中的幻想罷了。
漢賽爾還是沒有回到家。
那個漢賽爾雙唇緊閉了好些時間。他在顫抖,像是在瞪視著黑暗,忍耐著某些事。他發出了幾乎要咬碎臼齒的聲音,然後又一口氣地放鬆。
「……其實,我原本是打算來責備妳的。」
然後,洸平這麼說道。
「你想這麼做的話,就這麼做吧。」
「嗯,我知道妳會這麼說。妳很溫柔,像毒一樣溫柔。」
風乃平淡地回答。洸平聽完後歎一口氣。
「妳不會否定人心的醜陋。妳會接受,會伸出手。但是,和妳討論過的人都會邁向毀滅。和妳討論後,即使妳沒那個打算,也會推人一把。妳會用自己的言語,挖掘他人心底深處最醜陋、最瘋狂的一麵。」
洸平說道。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所以,如果責備妳,我一定也會邁向毀滅。」
「……」
「我越是把情感丟向妳、越是把心交給妳、越是責備妳,我心中的某種東西也會被挖出來,然後邁向毀滅。我原本認為就算如此也無所謂,原本也打算這麼做。」
「……」
「我想利用妳,讓自己毀滅。我無法原諒什麼都不明白的自己,也不能原諒推了美月一把的妳。所以──我原本想利用妳、諷刺妳,然後自殺。」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沒這麼做?」
風乃平穩地提問。
「因為,我知道妳很悲傷。」
他回答。
「看見妳在這裏等待後,我打消了念頭。因為我知道,妳因為美月的事而悲傷。」
他這麼回答。
「可是……我還是無法原諒妳。不管是害美月變成那副模樣、誕生了像美月那樣的人,或是妳的存在本身。」
然後,洸平在聽到回答之前,吐出一口深長的氣,背對風乃。他失去了隻有形式的家人、虛假的羈絆,甚至連複仇的對象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那道背影像是脫皮後般瘦小。
「我該怎麼辦才好?總之,我會先離開家。我必須等待美月,必須支持她。」
洸平這麼說完,踏出步伐。
風乃出聲說:
「如果無法原諒我……隨時都可以來殺我。」
然後,她說:
「我永遠都待在夜晚之中。」
洸平沒有回答。他邁步離開的背影看來疲憊不堪,越來越小,然後消逝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