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冬之夕(3 / 3)

我也隻有在夢中,才能卸下所有假裝堅強的保護色,抱一抱他,告訴他:“爸,我很想你。”

我趴在床上帶著對老宋的思念又小睡了會,直到蘭西看完電視劇來叫我。他拍了拍身邊兩個大箱子,問我:“翻了半天才找出這兩個箱子,夠裝嗎?”

我撐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點點頭:“夠了。”

要帶走的其實也沒什麼,我和老宋的衣服,加上一些舊物,收拾相冊的時候,看到時間還早,一時懷舊,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翻閱起來。

上學時老師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句話,用在照片上也是一樣的。

記憶裏快要模糊的人或事,總能在看到這些泛黃皺邊的照片時,慢慢想起一些零散的片段,再慢慢連成一幕幕完整的場景。

照片仿佛變成哈利波特裏的魔法相冊,靜止的小人紛紛動起來。

五歲的我拽著老宋的手吵著要他抱,老宋把我舉過頭頂時沒有注意到上方的柳枝,我被戳破了眼皮,揪著老宋的頭發哭天喊地,老宋仰著頭擔憂又抱歉地安慰我,我怎麼都不願理他。

小學畢業照上,穿著清一色藍白相間校服的小朋友中,蘭西和我在最後一排裏,隔著七個小夥伴的腦袋,相視而笑。蘭西沒有錢買校服,我把我的校服剪開分給他一半,我倆一人穿一隻袖子,被老師分別指去最後一排的兩頭,囑咐我們千萬不要露出那隻胳膊以外的部位,以免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破壞我們班的整體和諧。

第一次和蘇荷去拍大頭照,我們在校門口唯一一台大頭照機器裏折騰了一下午,力求拍出讓我們倆都滿意的合照,厚重簾子外的隊伍排了老長,不時有人掀開一條縫催促我們,都被蘇荷用一張十元鈔票打發了,那天下午蘇荷不知道發掉了多少十元鈔票,後來我們從另一邊出來路過門口時,看見幾個學生邊跑邊喊:“快點,就是那邊,有個土豪正在發錢呢,我都假裝不同的人拿了好幾次了,看!”陽光下,那人抖了抖手裏的一疊鈔票,蘇荷的嘴角也隨著鈔票的抖動抽

了一抽。

還有,幾十個背影中我擠在邊框的半張臉,那是多年前程靖夕出席商城的剪彩儀式,我站在人群中,踩在準備好的折疊椅上,讓蘇荷盡量把我和程靖夕照在一張相片裏,後來我被人擠得從椅子上掉了下來,還摔斷了一顆牙,但看到蘇荷給我照好的照片時,還是忍不住張著血盆大口難看地笑了起來。

“你還留著這些照片啊。”

蘭西湊過來,就著我的手瞄了一眼:“那時你可真傻。”

“你不也傻。”我合上相冊就要往他臉上砸去,蘭西靈敏地抓住我的手,空著的一隻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笑了笑,“是啊,我們都很傻。”

他像是想到什麼,眼神淡了淡,低低地重複了遍:“我們都很傻。”

蘇荷的電話打來時,我和蘭西剛好收拾完,蘇荷說她已經在門外恭候我們大駕。我和蘭西一人拖著一個箱子,邊對蘇荷的懂事認可邊推開門,看見門外的陣仗時,就有種想把腳收回去的衝動。

不遠處,蘇荷穿著件紅色風衣,手臂上掛著路易威登的水桶包,戴著當季最流行的蛤蟆鏡,舉止優雅地拿著對講機指揮車隊開進狹窄的通道內,陣勢浩大。

據我目測,這清一色印著“小蜜蜂搬家,你的人生伴侶”的紅色箱車,至少有五輛。我一時沒有看明白這個陣仗,很明顯蘭西也沒有看明白,他拉下墨鏡,擲地有聲地蹦出倆字:“我去!”

蘇荷微微扭過頭看了看我們,然後眉開眼笑地踩著標準的貓步過來了,還沒站定,蘭西就問她:“這麼多車是你叫的?”

她點點頭,得意道:“我包下了他們公司一天,後麵還有幾輛暫時開不進來呢。”

我摸摸鼻子:“聽說過土豪包場看電影吃飯的,還是頭一次看見包搬家公司的。”順便的,我腦補了一下蘇荷抓著疊鈔票扔搬家公司老板臉上的場景,繼而對自己沒有見證這曆史性的時刻而感到深深的遺憾。

“不過,現在看來,你的錢大約是打水漂了。”我痛心地指出這一點。

“為什麼啊?”蘇荷摘下墨鏡,不可思議地指了指我們拿著的箱子,“別告訴我行李就隻有這些?”

“不然你覺得該多少才合適?”我不恥下問。

蘇荷一隻手柔柔弱弱地搭在腰上,拿著墨鏡的另一隻手撫了撫額,道:“當然是,隻要能活動的,全都搬走咯。”

白色的大理石門柱後,突兀地閃進兩個人,為首那人一身黑色西裝,一貫冷清的臉如雕刻的石像,陽光被高大的紅色箱車擋住,沒能照在他身上,陰影中,他看起來就像自地獄而來的路西法,冷淡且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他抬起頭,目光與我在半空中交彙,純粹的陌生中沒有一絲雜質。

我不由往後退了一步,蘭西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我茫然地轉過頭看他,他彎起嘴角對我笑笑,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這個笑容的含義,是在告訴我:勇敢地去麵對。我抿抿唇,將視線重新放到前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由內而外都散發出平靜。

蘇荷沒有注意到我和蘭西的小動作,仍然在發表她的高談闊論:“要不是時間不夠,我原本還準備請個施工隊來,什麼瓷磚啊,動不了的家具啊,該撬的撬,該砸的砸,將這裏變成毛坯房,我啊,就是不想讓程靖夕撿了便宜。”

“那我可真要謝謝你高抬貴手了。”

“好說好說。”蘇荷邊笑邊往聲音處望去,然後就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帶得天翻覆地一陣咳。

有一句流傳甚久的古話,說曹操曹操到,可我發現這個曹操大多是在說他壞話時到,由此可以推斷曹操著實是個小心眼的人。

相比之下,程靖夕就要大度許多,他淡淡掃了蘇荷一眼後,沒有什麼情緒的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我和蘭西交握的手上,再緩緩往上移,與我泰然對視。

雖然在過去,我與他對視是常有的事,更親密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但彼時的心境和環境同現在大不相同,如今,我還不是很習慣我與他之間的新關係,不知道該以怎麼的態度去麵對他,這樣想著,我不由別開視線,默默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腳尖研究鞋子皮麵上又多了幾個褶子。

“你可以不用走。”

在場四人紛紛吃驚地抬起頭,看向麵無表情的程靖夕。

袁北轍最先反應過來,往前走了幾步,邊接我手上的箱子邊熱情地笑道:“宋小姐,來,我幫你把箱子放回去。”

“為什麼?”我愣愣地問,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程靖夕眼神淡淡的,就那麼看著我:“沒什麼,就是忽然不想要這房子了。”

我哦了聲,攥著箱子的那隻手微微握緊,沒有成功將箱子接過去的袁北轍感覺到我的動作,不解地抬起頭叫了我一聲:“宋小姐?”

我對他笑笑,又轉頭去看程靖夕露在西裝外麵燙得一絲不苟的襯衣衣領道:“不用了。”

據後來蘇荷給我描述,我這句話雖然隻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無論從語調還是態度上來看,都是極具氣勢的,就連程靖夕那樣伶牙俐齒兼毒舌的人,都說不出一句話,他震懾在原地,雖然麵上看不出什麼,但她就是知道,被我當麵拒絕的程靖夕內心一定難堪得要命。

蘇荷說:“小慈,你高,真是高!”

蘭西端著茶杯喝了一口茶,哼了聲:“你怎麼知道,他是難堪,而不是難以置信?”

蘇荷愣了愣,捋過垂落耳際的發反駁道:“怎麼可能不是難堪了?他為什麼要難以置信?”

蘭西不說話,又喝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看向我,我不動聲色地端著茶杯假裝品茶品得投入,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抬手抹去滴在桌上的茶水漬。

蘭西的意思我懂,程靖夕他難以置信的是,一向對他言聽計從,就差沒拂著袖子跪下說一聲喳的我,竟然會對他說不。驕傲如他,大概,是一時半會不能接受,腦子當機罷了。

但人生就是這樣,就好比這滴在桌上的水漬,固然是多餘的,我抹去了它,茶桌才顯得幹淨完整,雖然乍看之下茶桌上沒了水漬有些不習慣,但幾秒之後,便會覺得這才是茶桌該有的樣子。世間萬物各自都有各自的位置,擺正位置,才是萬物該有的心態。過去,我就是擺不正自己的心態,才會讓自己生出這麼多煩惱和傷心。

其實在多年前那件事發生後,我心中就隱約知道,我和程靖夕之間,大約是不可能了。是我自己不認命,以為他早已釋懷,妄圖以一己之力將沒有可能的我和他重新綁在一起,結果如何,我已嚐惡果。

往後,我要想活得舒心快活,便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認清他是茶桌,我是水漬,就算有幾秒的交融,但最後總歸會被生活這張抹布抹去,撥亂反正,各歸各位。

我和程靖夕,應的是那句古話,我走我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他前程如何似錦,我今後如何落魄,我們,都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