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沒有打算在今天這個日子提起蘭西,怕令蘇荷不愉快。但她大約是看透了,淡淡地和我提起,將蘭西的事一筆帶過。
“他很好,其實那次事故以後,我們的關係能夠維持也是多得有你。你對我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你不在了,我和他自然也就很少聯係了。”
我沒有說話,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蘭西是當紅偶像,關於他的一切我都能在電視和網絡上看到。那年他在蘇梅島拍的電影紅遍亞洲,收獲了一批忠實的日韓粉絲。他參與拍攝的電影甚至還得到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提名,他的巡回演唱會很成功,還被邀請去博鼇亞洲論壇開幕式擔當演唱嘉賓。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感情線卻一直空白,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最後並未公布與葉笑笑的戀情,但從葉笑笑如今偶爾也能在幾部大製作的電視劇裏出演女二號的情況來看,應該也是蘭西從中幫了忙。
我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反感他和葉笑笑在一起的事了,隻要他快樂就好。我甚至願意相信,蘭西多年不離棄的真心會感動葉笑笑,她對他也不再隻是利用,而是以同樣的真心回報。
我想,蘇荷一定是和我抱著一樣的想法,才能露出那樣從容的笑。
蘇荷去敬酒後,休息室裏就隻剩下我一人。
盧圩山這座私人會所環湖而建,來自北歐設計師的設計概念——溫室裏的花朵,它幾乎就是一座造型精美的玻璃花房。我上次來這裏時,還是和陪老宋一起,時值夏天,沿路都是鬱鬱蔥蔥的大樹,清涼的風帶著湖麵上的濕氣,實乃避暑勝地。
而如今,那些落盡了綠葉的枝椏都被厚重的雪粒包裹,如同綻開的雪花,美不勝收。
我忍不住打開一扇窗,寒風帶著飛旋的白雪湧了進來。我瑟縮了下,連忙關上窗。而就是那一刹那,我隱約看到遠處的樹後有道人影,對方站了好一會兒,竟動也沒動,就像個雪人。這種時候,能在冰天雪地裏發呆的人,不是新郎的追求者,就是新娘的追求者了。
我不由得感慨,今夜注定成為不少人的傷心夜啊。
我方才隻喝了一小口酒,這麼一感慨,突然餓了起來。我折回大廳,蘇荷他們才敬了幾張桌,正跟一群看似是靳褚佑親友的年輕顯貴們聊得歡暢,而讓我差點沒把嘴裏的食物噴出來的是,阮文毓竟然也混著裏麵,跟著玩得起勁,還和靳褚佑拚起酒來。
他也太自來熟了吧。
我感歎地往盤子裏裝了兩塊羊排,端到角落裏專心享用起來,酒足飯飽後,蘇荷他們才敬到了下一張桌。
我摸著肚子想,結婚真是件耗費時間的活,等他們敬完酒還不知道要多久,我也不能在這幹等著。一來我性格比較悶,尤其這幾年的古鎮生活,讓我更習慣清靜,聲音一多,我就覺著渾身不舒服。二來,受王阿姨的言傳身教,我也習慣了飯後走兩圈消食。
隔著玻璃往外看,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鵝毛大雪,我站在走廊中央,欣賞起雪景來。
我自小懼寒,一到冬天恨不得躲在被窩裏冬眠,可是自那次墜樓事件後,我愛上了世間每一粒雪。因為那厚厚的積雪啊,它曾救了我最愛的那個人。
想到那個人,我的心就像被人攥在手心,用力一握,盡是酸楚。
我垂下眼,低低喘了幾口氣。
再抬頭時,本想走回小築休息,卻叫紛揚大雪裏的那一抹灰影吸引去了目光。
是我方才在休息室裏看見的那道身影,雪都下成這樣,他的身上也覆了一層白,可他怎麼還在那裏?這樣下去,會變成真的雪人吧?
為了不讓蘇荷的婚禮出現什麼大事,我決心做一次多管閑事的好人,轉過身,朝大門走去,。
方才在屋裏瞧著距離不是很遠,但實際外麵的路還是蠻曲折蜿蜒的,尤其是此刻還下著大雪,實在步履維艱。我頂著風雪一路小跑,等我好不容易接近那道身影時,時間已過去了好久,方才還隻是覆了薄薄一層雪的身子,如今儼然成了一件雪衣。
或許是因為擔心,我的心跳驟然加速起來。
“喂!你不能再待在這裏,會凍死的。”我著急地喊,拎起長及腳踝的大衣衣擺,打算翻過麵前被雪蓋住的灌木叢,直接抄近路過去。
剛翻過去,我氣喘籲籲地站穩身子,抬起眼,下一秒,就像春日驚蟄裏第一道雷照直打在我的天靈蓋上。我渾身一震,僵在原地不得動彈。
方才一直有樹擋著,我沒有看到他身下的輪椅。而他雖然未回頭,我卻已知道,那是程靖夕。
是我離開了三年,思念了三年的程靖夕。如今他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原來那不是我幻覺,真的是他。
他來了。
“小初,好久不見。”他沒有轉過頭來,聲音還是一如從前的冷淡。
我半張的唇顫了許久,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氣息,抬頭抹了把臉,在確定一切無誤後,我深吸了口氣,走向他,轉到他麵前,忍住心中驚天動地的激動心情,同他對視。
“好久不見。”
看到他膝蓋上隱藏在雪下的薄毯,我的心中又是一陣揪起來的痛。
他真的不能再走了嗎?
“醫生說恢複的可能不是沒有,但這得看天意和機遇。”
他還是一如往常的善於察言觀色,我的心事都叫他盡收眼底。我收回視線,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心中一遍遍重複著那些不能對他說出口的話:阿夕,我很想你。
他的眼瞼微垂,說道:“我本不想讓你這樣尷尬的。”
我一怔,他這話的意思是……難道剛才是他出現在休息室外?他聽見了我和蘇荷的那些話?
我的指尖嵌入掌心,下意識地搖起了頭。
“我一時沒有注意到時間,雪下得太大,我的輪椅動不了,我也走不了。”
我看了看沒過輪椅踏腳的雪,忍住心痛,說:“外麵這麼冷,你不能在這裏待太久,阿轍也一起來了吧,我……”
“袁北轍不在,他去山下叫車了。”他出聲打斷我。
我一時不太明白,疑惑地望向他。
“我們等下就會離開這裏。”他再次解答了我的疑惑。
我微微一愣,他要走了?是因為我的那些話?我又傷害到他了吧,心口湧上的難過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我語無倫次道:“那我去找別人,你不能在這裏,會凍壞的,我……”我轉身就要往玻璃屋裏跑,可跑了幾步,腦中閃過的一個念頭,讓我的腳步逐漸放慢,最後停了下來。
我咬咬唇,轉身重新走向他,說:“我背你過去。”
他像是沒有料到我會這樣說,愣了一會兒才道:“小初,你去叫人來,我沒關係的。”
我不理他,彎身揭開他覆在膝上的毛毯,又拍去他肩背和發上的雪粒,然後往他麵前一蹲,倔強道:“你要是不上來,我就蹲這裏,咱倆一塊在這淋雪,等人發現吧。”
我不願去叫人,不過是不想讓人目睹他此刻的窘迫。
不止是他自己,我更不願叫人同情他,視他為弱者,我無法容忍他受一丁點的委屈,他是我心中的神,我也要他成為萬人敬仰的阿波羅,俯瞰天下的王。
良久,他沒有辦法地歎了口氣,傾身覆了上來。熟悉的檀香味一下子撲麵而來,他的手交握在我頸前,頭就靠在我的頰邊。我托好他,深吸了一口氣,卻比意料中要輕鬆地站了起來。
我難過地想,他怎麼瘦成這樣……
我咬著唇,忍住眼淚,使勁將他往上托了托,一步步往前走。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走了一段距離,突然程靖夕叫了我一聲:“小初。”
我“嗯”了聲。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忽而在我耳邊淡淡開口:“這三年來,我想了很多。我總想,有一天若我再遇見你,總得告訴你這些話的。我從前執念於你,怎麼也不願放開你的手,總覺得自己隻要給你足夠的愛就可以彌補我帶給你的傷害,可……我好像錯了,原來有些傷害,是再多的愛也不能填補的。又或許正如你所說的,我其實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愛你,隻是習慣了你的如影隨形,而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未察覺。我天生冷漠,卻誤以為自己有情,你要的愛我或許永遠也給不了,既然你已放下,就不要再拿起了。”
寒風呼嘯在寂靜山穀間,不知道是不是風太大,凍僵了我的關節,背上的程靖夕漸漸明顯起來,我的腳步沉重,艱難地一寸寸在雪地裏移動。有眼淚從眼眶滑落,但幸好,他看不到。
我不敢回應他一句話,我怕我一出聲,那些湧上嗓子眼的悲慟就會暴露了心事。
我隻能沉默地聽著他訴說。
“我曾想站在你身邊,傾我一生嗬護,給你一世溫柔,可是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不配。”
我僵在原地,再也走不動半步,我整個人都在顫抖,他也察覺到我的不對勁,輕聲問:“是不是我太重了?你把我放下吧,去叫人來幫忙。”
我固執地搖搖頭,深吸了口氣,咬牙抬起腳,繼續往前走。心中默念,程靖夕,我不會放下你的,這一生,下一世,我都不會,死都不會。
離玻璃屋還有一段距離時,袁北轍出現了。他頂著大雪一路朝我們狂奔,來到我們麵前時,他看著我,眼眶就紅了,略厚的嘴唇微微顫抖:“宋小姐……真的是你,剛才隔著遠遠的距離,我還不敢確定。原來真的是你,你回來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終於有了借口可以流下一兩滴強忍住的眼淚:“阿轍,我想死你了。”
袁北轍激動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程靖夕在我背後冷冷道:“你打算就讓小初這樣背著我和你訴衷腸?”
“啊。”袁北轍臉一紅,就要將程靖夕從我背上扶過去。
“我背程靖夕去那邊屋簷下等你,你趕緊去把輪椅推來,喏,就在那兒,樹後麵。”我朝輪椅的方向呶了呶嘴。
“這……”袁北轍看看我,又望了望我背後,顯然是陷入了兩難。
袁北轍總是這樣,每次麵對我和程靖夕,就會變得優柔寡斷。我不理他,又將程靖夕往上托了托,繼續往前走。袁北轍見狀,喊了聲:“程先生,我很快就來!”然後就一路小跑著走了。
程靖夕輕輕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固執。”
我說:“彼此彼此。”
他笑了聲,便不再說什麼,任我一路將他背到遠離大廳的屋簷下。我將他慢慢從背上放下,緊緊扶著他的腰,讓他半個身子得以靠在我身邊。
“這樣站可以嗎?”調整好位置,我抬起頭問他,他正巧低下頭來看我。他的眸色變得很深,溫熱的氣息徘徊在兩人之間,我們都為此距離尷尬不語。
他首先拉開了身子,輕輕歎了聲:“小初,你又忘了呼吸。”
經他這麼一提醒,我這才重重地吐納起來。我正尷尬著,袁北轍扛著輪椅的身影飛快地朝我們衝來。
他來得可真是時候啊。但同時,我很快又被一種沮喪的情緒所覆蓋,因為袁北轍來了,這意味著我和程靖夕要分開了。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與他如此近距離碰麵,天知道我有多想讓時間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袁北轍摘下脖子上的圍巾,蓋在輪椅上,將程靖夕扶了上去,又對我鞠了一躬:“謝謝你,宋小姐。”
我衝他笑笑:“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程靖夕輕輕合了合眼,再睜開,又是一片淡淡的墨色,說:“那我走了,小初,你玩得開心。”
袁北轍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什麼,但看了程靖夕一眼後,最終還是咽了下去,迅速低頭將程靖夕推離我身旁。我往前走了幾步,目送著他們坐上一輛停在會所門口的黑色賓利,又目送著黑色賓利消失在道路盡頭,這才收回目光,扶著膝蓋緩緩蹲了下來。
他沒有和我說再見,或許是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見。可我甚至不能告訴他,這三年來,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快點與他相見,回到他身邊,再也不要分開。
席慕容說過這樣一句話:每一條走過來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跋涉的理由。每一條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
走上這樣一條路,我有我不能與外人道出來的理由。而每一條路走下去的方向,從我十三歲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一直都為了程靖夕。
程靖夕,你說你天生冷漠,但你可知道,縱然世間繁花萬千,暖陽似洋,可我卻隻願做嚴寒裏怒放的紅梅,在你白雪皚皚的世界裏成為唯一的紅。
我在雪地裏蹲了不知有多久,直到一聲軟糯的童音輕快地響起。
“哇!雪停啦!媽媽快來跟我堆雪人啦!”
我抬頭就看見一個穿著紅色風衣,約莫四、五歲的小姑娘在幾米遠的雪地裏興奮地蹦來跳去。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小嘴慢慢張成一個O型,張大眼瞪著我。
就在我以為是不是自己把她嚇壞了時,她像發現什麼一樣綻開笑顏,往玻璃屋裏邊跑邊嚷道:“媽媽!快看!這裏有個會流淚的雪人!”
會流淚的雪人。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那裏不知道何時已成為一片淚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