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路,風霜雨雪,布滿荊棘,我踽踽獨行,無人攙扶,無人可依。而讓我頂著風雪,踏過荊棘,跋涉千裏的理由,一直都是程靖夕。}
那晚所有參加婚禮的客人都被安排入住一晚。
夜裏我開始發高燒,身為靳家少奶奶頭號閨蜜的好處就是,可以得到私人醫生的診治。那一夜,除了身體持續發熱,我的腦子卻特別清醒。
我穿著睡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蘇荷斜躺在床上,托著臉打量了我半天,說:“你能消停會兒不?你這一晚上怎麼就這麼坐立難安啊。”
我瞥了她一眼,糟心道:“我要散熱。”然後繼續走來走去。
其實我這麼坐立難安是因為擔心程靖夕。我這麼身強力健的人都發燒了,他今天都差點被雪埋掉,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報道說他的身體已經痊愈,可難保不會留什麼後遺症,如果他還發燒的話,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越想越心急,越心急走得越快,走得越快步子就越亂。
“哎喲。”終於,我不負眾望地摔了個大馬哈。
我趴在羊毛毯鋪設的地麵,抬起頭看見蘇荷並沒有過去來扶我的意思,索性學她的樣子,托著腮,裝作無意提道:“我今天看見程靖夕了。”
蘇荷挑眉,興致勃勃道:“這就是你坐立難安的理由?”
我啐她一聲,同她打馬虎眼:“你結婚會請他,還真叫我意外,我記得你從前說過要同他老死不相往來的。”
她眨眨眼,坐直身子,認真地想了想道:“怎麼說呢,你一言不發地消失後,我就把他當你的遺孀看待了。況且他如今身體的狀況,我還是很同情他的,也就不和他計較過去了。他現在和靳褚佑關係也不錯,哦,對了,最重要的是,他現在話比以前更少了,人也就變得可愛多了。”
我在她話裏得到想要的信息,趁機問:“他和靳褚佑關係好?好到哪種程度?”
蘇荷說:“廢話,他能醒來就是靠靳褚佑幫的忙,你說關係好不好?”
我摸摸鼻子,心上的石頭放下了大半,頓時覺著神清氣爽,遂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往床上一躺。剛閉上眼,蘇荷突然湊近我,說:“小慈,你走後,為了找你,我曾看過醫院的監控錄像,在程靖夕手術前一天,你在走廊上接了一個電話,錄像上雖然看不清你的表情,可我知道你當時很害怕很恐懼。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你的離開,是不是和那通電話有關?”
那通電話……
那個噩夢般的聲音……宋宋……
我的呼吸漸漸亂起來,半晌沒有動靜。
“喂,小慈,你睡著了?”
蘇荷伸手晃了晃我的胳膊,我用力拍掉她的手,翻了個身拉過被子沒好氣地說:“是啊,你別吵我睡覺。還有啊,今天是你新婚之夜,你該回哪就回哪去,別在我這裏耗著。”
大概是之前太折騰了,被子一拉過頭頂,我的眼皮就沉重地抬不起來,一覺無夢,睡到天大亮。
可一睜眼我就傻了,因為我發現我身邊躺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蘇荷。她居然跟我睡了一夜?
我連踢帶踹地叫醒她:“你到底有沒有搞錯,竟跟我睡了一宿?到底是我和你結婚,還是你和靳褚佑結婚啊?”
她揉著眼睛,斜睨著我:“別一大早吵吵嚷嚷的。”然後,抱著薄毯打了個哈欠走了出去,留下我坐在床上噎了半天。
那一整個上午,我都不敢直視靳褚佑的眼睛,打心裏覺得對不住他,畢竟男人一生中最難得的,不出意外的話也是新婚之夜了。被我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給奪走了,雖然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好在那天吃過中飯,本想再跟我多賴著幾天敘舊的蘇荷就被靳褚佑連哄帶騙地綁上車度蜜月去了。我鬆了口氣,和阮文毓準備離開盧圩山。
這次回來,是借著蘇荷婚禮的機會,讓我有留在福川的理由。
上了車後,我想事情想得太入神,阮文毓忽然靠近,我反射性往後彈跳起來,後腦勺撞在車頂,痛得我驚呼出聲。
我捂著後腦勺衝他吼道:“你幹嗎?”
他一臉無辜:“替你係安全帶啊。”又勾起嘴角,露出一貫的壞笑,“你反應這麼大,別總把人往壞處想,我像那種隨便占姑娘便宜的人嗎?”
我很想反駁他,阮文毓不笑還好,他一笑就特別像港劇裏那種帶點痞氣和壞心眼的大男孩。但這件事上畢竟是我理虧,人家的好心被我當成了驢肝肺,我的氣勢瞬間下去了大半,扭捏地係著安全帶:“我自己會係,不用勞煩您。”
他輕笑了聲,正過身去開車,還很有情調的打開音響,第一個旋律飄出來時,我的心口不由一陣微顫,像有根斷掉的弦輕輕彈在上麵,微微的疼。
是《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
在墨爾本Star農場度過的那幾日,我和程靖夕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一人捧一本書,肩靠著肩在書房中度過。
他會點一爐檀,烹一壺新茶,再放一首愛爾蘭民謠《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s》。我第一次聽,就被它驚豔到了。程靖夕摟著我的肩膀同我科普,它還有個很好聽的中國名字,叫做《柳園裏》。翻譯的歌詞大致是:斯遇佳人,仙苑重深。玉人雪趾,往渡穿林。矚我適愛,如葉逢春。我愚且頑,負此明言。斯水之畔,與彼曾佇。比肩之處,玉手曾拂。囑我適世,如荇隨堰。惜我愚頑,唯餘泣歎!
即使隔了這麼久,如今想起,記憶中的他都像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仿佛一抬頭,就能親吻到他溫熱的臉。
我真想他啊。思念如洪流,將我淹沒,讓我窒息。
可如今,唯餘泣歎。
“你怎麼哭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慌忙抬手抹去不斷落下的淚,癟著嘴對皺眉看我的阮文毓扯出個苦笑:“歌太好聽了,有點感動。”
他眯著眼審視了我幾秒,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卻不想他什麼都沒有說,隨手扯了張紙巾遞給我,然後轉過頭專心開車。
阮文毓不多管閑事的優點讓我十分欣慰,這也是我會選擇他的理由。
這次回福川,我們住的是臨海的單身公寓樓。梨園的房子早在三年前就被人高價收購,買主直接找的房主,也是阮文毓的父親。至今阮文毓跟我說起時,都難掩對他父親的鄙視以及失去梨園的痛心:“那是幾十年曆史的老房子啊,尤其是那株紅梅,我敢說,整個福川都難找到那麼純的品質。我爸就是個俗人,怎能那麼容易就被錢折了腰呢。”
其實在這點上,我不大讚同阮文毓。首先,房產證是他父親的,老人家愛怎麼處理也跟他沒啥關係吧。其次,他們這類搞藝術的,都有點把自己看得太脫俗,好像你跟他說錢就是侮辱了他的人格和靈魂似的。
誠然,我也是個搞藝術的,但我要比他在乎錢多了。從前在寧姚,我就閑不住,和當地人學擺攤,賺遊客的錢。雖然掙得不算多,但應付我和阮文毓兩人的生活開銷還是綽綽有餘的。我每天最大的快樂就是坐在院子裏數錢,阮文毓就站在一旁拿眼斜我,說我自找罪受,他阮公子有的是這些身外之物,根本不需要我這個女人來養活他。
我掏掏耳朵,難得不和他吵,他哪裏曉得我隻是不想再欠他更多。
回福川後,我就在附近花店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日子就這樣有條不紊地過著。我每個周末都會坐很久的車去看老宋,和他說說話。蘇荷的環球蜜月旅還未結束,最近剛走完東南亞,打算一路向南直奔澳洲。在伊犁拍戲的蘭西在得知我回福川的消息後,匆匆趕回來見了我一麵,隔日又趕回片場,每隔幾天就會打電話來確認我有沒有再玩失蹤。阮文毓在結束一段旅行遊記,時間比較自由,自然就承擔起接送我以及做飯的工作。有時候我在家搗鼓花盆時,一抬頭就看見他站在開放式的廚房裏一手拿鏟一手捧著本食譜,他身上穿著碎花圍裙特別滑稽。我恍惚覺得那就是程靖夕,好像下一刻他就會抬起頭對我說:“那個圓圓的小姑娘,她說我做的饅頭很好吃。”
程靖夕還是會出現在我每一個夢裏,或許是因為之前見到他的緣故。有時候我覺得或許和他就這樣成為兩個世界的人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不會傷害到無辜的人。可我隻要一想象到餘生漫長的年歲裏沒有他,我的心裏就一陣慌,難受得像要死去。
我是個俗人,怕死,更怕失去他。
漫長的冬季過去,花店負責送貨的小哥辭職回鄉結婚,花店一時找不到人頂替他的工作,老板暫時將外送的工作交給了我。
第一單外送生意是送一盒香水百合去跨海大橋對麵的寫字樓,我騎著店裏配備的電動車上了跨海大橋不久,就深深感覺到我國日益嚴重的交通問題。就我這身輕敏捷的小綿羊,也隻能以龜速慢慢前行。
騎到橋中央,我就發現如此堵車的原因了。前方被車輛和人群圍得水泄不通,順著他們注視的方向望去,跨海大橋的欄杆上坐著一個人。
一個想不開,要尋死的人。
我一向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尤其是遇上這種事。老宋雖然樂於助人,但他對於我的教育一向是:莫管閑事,莫說閑話。
我騎著車子準備穿過人群,不經意掃了一眼那人,我猛然按住了手刹,震驚地瞪大了眼,喊道:“秦叔叔?!”
那半個身子都跨出大橋之外的中年男人,正是老宋從前的秘書,秦叔叔。
我連忙把車停到一邊,擠了進去,焦急地衝他喊:“秦叔叔,你快下來!”
神情恍惚的秦叔叔注意到我,愣了好一會兒,突然哭了起來:“小慈……”
旁邊有人說:“你們認識啊,還不快勸他下來,都站在上麵半個小時了,現在是交通高峰期,警車估計還要一會兒才到,別真搞出人命了。”
我一聽就急了,往前走了幾步,勸說道:“秦叔叔,有什麼話下來說,我一定會幫你解決的。”
他的肩膀抖得厲害,拚命搖頭:“你幫不上忙的。宋總去世後,你就是孤單一人,那些股東都欺負你一個孤女,將公司賣了,什麼都沒給你留。你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能幫得了我?”
我問他:“是不是跟錢有關?”
他沒有搭話,但是突然撥高的哭聲已經回答了我。
我趁著這個機會,又往欄杆處靠近了一點:“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爸爸還留了些錢給我,我自己這些年也存了不少,你先下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小慈你別騙我,宋總有沒有留東西給你,我再清楚不過了。你沒有外債纏身就不錯了,怎麼還有多餘的錢幫我。況且這個數目,也不是你幫得了的。反正我要是被程靖夕告上法庭,也是要吃牢飯的,不如一死了之,他總不會去逼我孩子替我還債吧。不,他那麼冷血,我跪著求他都沒有用,他一定會去逼我兒子還債的。”他越說越激動,腿不覺動了一動,這一動就要命了,或許是站得太久,他的腿已經站麻了,腳底打滑,整個人不受力地朝下方摔去。
眾人的驚呼聲中,離他最近的我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撲,抓住了他的胳膊。
圍觀的群眾見狀,紛紛上來幫忙,手忙腳亂地將秦叔叔拉了上來。
他癱軟地靠在地上,滿臉汗水,唇色發白,還未從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中回過神來。我捂著右臂緩了一會,見圍觀的人群漸漸散開,忍住劇痛對他說:“怎麼樣,剛才那一瞬間,不想再尋死了吧。”
剛才那一瞬間,與其說是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如說是他抓住了我將將伸出去的手,那是人求生的本能,秦叔叔用盡全力拉住我的胳膊時,我清楚地感覺到小臂脫臼的哢嚓聲,我出的汗不比他少,但他是嚇的,我是痛的。
秦叔叔哇啦一聲哭出來,說:“不死怎麼辦啊,我還不上錢還不是死路一條。”
胳膊的痛一陣比一陣大,我咽了咽口水,鎮定地說:“秦叔叔,欠錢而已,總會還上的。您先別急,你的債主,我剛巧認識,我會幫你這個忙,你先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你怎麼會欠了他的錢?”
秦叔叔說,老宋出事公司倒閉後,他失業了一段時間,就自己做起了老板,經營一家漁場。日子過得還算風生水起,後來他所在的那片養殖區被程靖夕的公司收購,他拿了一筆豐厚的補償金。他本該離開那裏,卻看對方買了養殖區而長時間不用,存著一絲僥幸的心理偷偷地又回到那裏重開漁場。大約半年前,程靖夕的公司派人來了,發現他還占用那片養殖區,就拿著合同要求他賠雙倍的補償金,並勒令他即刻離開養殖區。當初那筆補償金他早已拿去購買了新式魚苗,魚苗在養殖場裏還未長成,資金沒法回籠,這下子真的是什麼都沒了。
聽完整件事的原委,我大約明白了。這事確實錯在秦叔叔鑽空子的僥幸心態,而程靖夕那方,合情又合理。作為一個明白事理的人,我實在不太好插手這事,也沒有立場去求程靖夕。
但秦叔叔做老宋的秘書做了近十年,對我就像親叔叔一般,我年少時叛逆調皮,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幫著我。後來老宋去世,過去的部下和同僚都怕沾惹上是非,跟宋家劃清界限,老宋的告別禮上,也隻有秦叔叔一人念著舊情前來吊孝。
他念著舊情,我怎麼也得知恩圖報,還他一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