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出聲,也沒有轉身來看我,我頓了頓,朝他走去,剛走到他身邊,手腕就被他猛地抓住。一使勁,我驚呼一聲,被拽得旋了個身向他身上倒去,右臂撞在輪椅的扶手上,我痛得蜷縮起來。
抓住我手腕的手一怔,然後鬆開,程靖夕的聲音自頭頂冷冷響起:“手怎麼了?”
我皺著眉站起來,捧著打了石膏的右臂看了看,確定石膏很厚實沒有撞裂,才說道:“不小心摔骨折了。”
他掃了我的右臂一眼,又重新將目光落到我臉上,問:“盛嘉言帶你來的?”
我點了點頭:“我在SOHA等你到夜裏……他回去拿東西時看見我摔傷,之後送我去了醫院。我求他帶我來見你。”我抬眼,小心翼翼觀察了一下他陰冷的表情後,又道,“我找你,是有緊要的事。”
他看了我半天沒說話,似乎又在心中琢磨些什麼,緊繃的臉部線條慢慢柔和了點:“你知道我們不該再見的。”
我咬著唇不做聲,低頭將目光放在他膝蓋上的薄毯。
他歎了口氣:“找我什麼事?”
我將秦叔叔的事告訴了他。他靜靜聽完,沉默了一會,道:“我們收購漁場時付了比市價高出一倍的價錢。他拿了錢,又未搬走,他的錯誤,是自己造成,任何人都沒必要為他買單。”
我誠懇道:“隻是希望你能通融一下,再等一個月魚苗長成賣出後,他會將賠償金都付給你們。否則,也是可惜了那一池的魚苗。”
程靖夕皺了眉:“項目已經準備完,設計師是我從巴塞羅那請來的。推遲一個月,他在國內這一個月的費用,我的損失,你可算過?況且,當初空置漁場,是為了讓水質更適合做度假村。他這麼一來,讓我做了白工,這筆損失,又怎麼算?”
我想了想,斟酌道:“要不我跟秦叔叔說說,讓他一並承擔這筆損失?”
“夠了,我是個商人,不是慈善家。”他揚起手,打斷我的話,一副不想再談下去的模樣,“袁北轍在門口等你,他會送你回去。”
我一愣,這是在下逐客令?他對我已經到了不願多見不願多說的地步?我狠狠咬住唇,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程靖夕將輪椅轉了個身,推著輪子去了套間裏麵,關上了門。
我站在原地處理好自己的情緒,抹了抹濕潤的眼角,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袁北轍看見我,淡淡道:“宋小姐,請這邊走。”
離山莊大門還有一段距離時,天空下起了豆大的雨,空中傳來幾聲悶雷。走在前麵的袁北轍回頭看了我一眼,將外套脫了下來,遞給我:“遮一下吧,要是石膏浸濕了,就麻煩了。”
我接過,感激地說:“謝謝你。”
我們走到門口的停車場時,大雨已成滂沱之勢,天色暗得就像黑夜,不時有幾道雷電閃在黑如幕布的天空上。警衛亭裏的保安看見我們取車,迅速跑了過來,說:“袁秘書,您這是要出去嗎?現在雨下這麼大,這裏山險路惡的,很容易有山體滑坡的危險,為了安全著想,我想您還是等雨停了再走吧。”
袁北轍猶豫地望向天,良久,為難地點點頭:“那好吧。”又轉過頭對我說道,“宋小姐,我去給你安排下住處。”
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我被迫留在山莊。
不過是兩個小時,就傳來消息說,暴雨衝毀了一處山體,落石和大樹擋住了下山的一條主幹道,山下的清障隊亦要等暴雨停歇後才能上山清路。
袁北轍給我安排的房間在山莊最東北角,在密密掩掩的樟樹林後。這其中意味著什麼,我十分明白,他不過是想讓我減少和程靖夕碰麵罷了。
我在房間裏發現了萬能充,把手機充滿電後,給擔心了我一夜的阮文毓打了個電話,並將我現在的情況告訴了他。
他立馬表示要過來接我。
我說:“不用了,況且你來了也進不來,主幹道被封了。”
“我自會想辦法過去,你一個人在那麼偏僻的山裏,我放不下心。”沒等我再出聲製止,他就掛了電話,我再打過去,他已經不接了。
但願他不會做出什麼傻事。
我歎了口氣,將自己埋進床裏,整夜未睡,已有了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但偏偏腦子裏有太多雜亂的思緒,變成張牙舞爪的鬼怪,追得我無處可逃,讓我夜不能寐。
或許是因為噩夢,又或許是吹風淋雨了,當天夜裏,我便病倒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間竟覺得無比委屈,躲在被窩裏哭得特別傷心。迷糊間,似乎有人在叫我,似乎有人破門而入,又似乎有人扶著我翻來覆去的。
等我清醒時,我看見自己正掛著點滴,醫生正替我拔手上的針頭,我就是被這細微的刺痛弄醒的。她看我醒來,舒了口氣,說:“你的體質也太差了吧,竟然整整睡了兩天,我真怕你醒不來。”
我虛弱地笑笑,我睡這麼久其實跟我的體質沒有多大關係。主要是我昏睡的時候,一直在做夢,我夢見了程靖夕,大概是潛意識裏不太想醒過來吧。
我夢見他坐在我的床邊,握著我的手,一直注視著我的臉。良久,他用低得近乎耳語的聲音輕聲歎道:“小初,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心裏湧上一片酸楚,忍不住流下眼淚。
此時此刻,想起這個夢,不免讓我胡亂猜測起來,程靖夕或許是在我昏睡時來看過我。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我自嘲地想,怎麼會是他呢,他身體不便,我又將他傷害得那樣深,他已不願再見我。
女醫生離開沒多久,山莊的服務員過來給我送吃的。她似乎很好奇我這個被“藏”著的客人,碗碟擺得極慢,不時跟我搭一兩句話,主題都圍繞著一個——我是誰帶過來的。
我被她這種拐彎抹角的試探問得心煩,隨口就答:“是盛嘉言。”
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盛少帶來的話,那就說得通了。”她笑道,“他呀,經常帶些小姑娘上來。”
我覺著這話有些不太對,她大約是誤會了我和盛嘉言的關係,他就算一次帶十個小姑娘上來,也與我無關。
“別聽小姬瞎說,我那是為了工作。”盛嘉言輕佻的聲音傳來,緊接著,他的身影出現在門後,帶著一身雨霧。
叫做小姬的服務員臉一紅,嬌嗔地瞪了他一眼,踩著小碎步走了。
盛嘉言在我麵前坐下,點頭道:“嗯,能吃了,看來是好了。”
我左手不太靈敏地夾了口筍往嘴裏送,咽下食物後,我說:“你的桃花債連累到了我,看來人家是誤會了我。”
他笑了笑,拿過桌上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這個誤會,正合我意。”
我的手一抖,筷子上的筍掉到桌上,心有不安地望向他。
他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了些,晃著食指:“三年前,程靖夕為博紅顏一笑,撤了Umiss整個亞洲區的專櫃,我一直很好奇原因,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你。”
我吞了吞口水:“那個事情其實不是你想的……”
“程靖夕還為了你,成了殘廢,我也是因為這個事情才回國的。”他繼續說下去,明明還是在笑,卻讓我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認識的那個程靖夕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血動物。
“從前上學的時候,程靖夕因為性格太冷淡,就被戲稱不問俗世的修道之人。你到底有什麼魔力,能將他拉入這十丈軟紅裏?你的心又到底是什麼做的,能在他那種情況下不辭而別?”
這下我哪裏還有吃飯的心情,放下筷子,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他托著腮看我,笑道:“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以我這個一無所知的旁觀者來說,我覺得你的離開和回來,都有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我猛然抬起頭看他。他打了記響指,又笑了起來:“我猜對了是不是?我希望你的秘密,不會傷害到程靖夕,因為我會看著你的。”
盛嘉言說完那一番話後就離開了,到了傍晚時,他又來了,將一個大衣袋遞給我。
我不解道:“這是……”
他對著穿衣鏡整了整自己的大背頭,說:“今晚山莊有舞會,我約定好的舞伴因為山路堵塞來不了。”
我正要說“關我什麼事”時,他又悠悠飄來句:“我幫你兩次,你不會連一次忙都不願幫吧?”
我唯有認命道:“我覺著你不是要我幫忙這麼簡單……”
他從鏡子裏朝我豎起大拇指:“聰明。”
我換好衣服出來時,盛嘉言已經撐了把傘在門口等我了。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滿意地頷首:“總算有點符合‘衝冠一怒為紅顏’中的‘紅顏’的樣子了。”
我皺著眉拍了拍打著石膏的手臂問他:“你確定我這個樣子能當你的舞伴?”
他笑笑:“你這個樣子和程靖夕倒是蠻相配的。”
我不快地瞪他,空中還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拎著裙擺走向他,在經過他身邊的小水窪時,我故意狠狠往裏麵踩了一腳,汙水濺到他的褲腿上,我得逞地笑起來。
盛嘉言沒有反應,或許是沒有看出來我這個小動作。同他走到舉辦舞會的大廳後,我忍不住小聲問他:“你要我來到底有什麼目的,告訴我,讓我痛快地赴死吧。”
他無辜地眨了眨眼:“也沒什麼,就覺得看程靖夕動怒的樣子很有意思。”
話畢,他率先走進大廳內。我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深深覺得盛嘉言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他明知道程靖夕不願看見我,卻偏偏要將我帶來,讓大家不痛快,他自個兒倒是痛快極了。
我們進去時,舞會已經開始了。三三兩兩的人圍著高椅吧台,或在舞池裏相擁而舞。我才知道原來度假山莊裏住了不少人。盛嘉言在我耳邊小聲告訴我,度假山莊的主人在圈裏名望極高,每一年春天都會在山莊舉辦盛會,參加的都是些名流。原本每年隻有他代表SOHA的公關來參加,今年程靖夕會親自來,是為了和山莊主人談新度假村的項目。
我往人群中掃了一眼,看見程靖夕在不遠處坐著,和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袁北轍站在他身後,而他的身邊,還坐了一個看上去年齡不大的女孩,不時插上幾句話,逗得中年男人開懷大笑。就連袁北轍的臉上,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看女孩離程靖夕那個越靠越近的距離,我直覺這姑娘對程靖夕很有想法。而多嘴的盛嘉言也證實了這一點:“那是山莊主人的獨女,柳飄飄,剛滿二十歲。柳先生老來得子,對她寵得狠。她從小脾氣就驕縱,多年前見過程靖夕一麵,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就對他念念不忘,每年看我代表SOHA來,她不知道有多失望,這可是很讓我傷心啊。”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柳飄飄回頭朝我的方向看了眼,然後招了招手,我便知道,她是在同我身邊的盛嘉言打招呼。
這下我和盛嘉言立即成了眾人的焦點,袁北轍似乎很吃驚我會出現在這裏,而頭發花白的男人則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盛嘉言說:“走,我們過去打聲招呼。”
我不太願意,又不好當麵拒絕,幾乎是被盛嘉言推著走。柳飄飄曖昧地掃了我一眼:“盛少,你今天的舞伴好像不太方便啊。”
盛嘉言歎了口氣:“還不是因為你不答應做我的舞伴。”
柳飄飄突然羞澀起來,說:“我有阿夕做我的舞伴了。”
盛嘉言說:“我們還真是有緣分,舞伴都不太方便跳舞,不如,我們換一換,你跟我,阿夕跟小慈。”
程靖夕毫不在意盛嘉言話裏的調侃,端著一杯茶,眼眸低垂,麵上的表情淡淡的,仿佛身處另外一個空間,我們的對話,他不聞也不問。
就像對待陌生的路人。
手臂被人撞了撞,我恍然回神,懵懂地看著撞我的盛嘉言。
他說:“你發什麼呆,飄飄在和你說話呢。”
我連忙歉意道:“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柳飄飄說:“我說,我覺得宋姐姐你有些麵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這話我聽懵了,認真地回想一番後,仍沒從記憶裏發現有過這麼一個姑娘。或許,我與她曾經在哪個舞會派對上見過麵。隻不過我沒有那個好記性,在我這小半生的時間裏,好記性都用在了程靖夕身上。我他牢牢刻在心上,融入骨血,我常想,便是到了我年紀大了,不記得自己,也獨獨會記得他。
我對柳飄飄禮貌地笑了笑:“柳小姐可能是認錯人了。”
柳飄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抬眼看了我一下,湊近程靖夕低聲說了句什麼,又看了看我,抿著唇笑得比花還燦爛。
我感覺到她對我似乎有著明顯的敵意,或許是因盛嘉言剛才那番換舞伴的話所致。
隨後,有人走過來同盛嘉言說話,我趁機借口去洗手間,之後躲在一個陰暗的小角落,借著黯淡的燈光和足夠遠的距離,肆無忌憚地打量程靖夕。
可他的目光,卻一次都沒有放在我身上。
過去,我質疑他給我的愛太淺,關心太少。
現在我才明白,從前他給我的是那麼多。
可是,如今的我再也不是他心中最獨一無二的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