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未覺池塘春草夢(2 / 3)

他掀開被子,對我說:“你不是想看看我的腿傷嗎?自己看。”

我猶豫了下,俯身慢慢卷起他的褲腿,在看見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後,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我的指尖懸在那傷口上,想碰,卻又不敢碰。

“疼嗎?”我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他雙腿毫無知覺,又怎麼會覺得疼呢?我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他的神色隱約有些模糊不清,隻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過了很久,他輕輕地笑了出聲,說:“疼?就是這雙腿被一刀切斷,血流成河,我也不會有一絲感覺。”

我低下頭,小聲道:“對不起……”

“是你讓我看見自己現在有多無能。”

我猛地抬起頭看他,他的眼睛通紅,像在拚命隱忍著痛苦,強壓著情緒顫著聲說:“如果不是阮文毓,今天我可能會眼睜睜看著你淹死在我麵前。小初,我一點也不懷疑,你有毀掉我的能力。”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我的墜湖提醒著他今時不同往昔,他已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在我危險的時候保護我。

他什麼都做不了。

這是他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感到自責、害怕、怨憤,隻因我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可我甚至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來安慰他。

我望著他,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然後,幾步走過去緊擁住他,不斷重複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可是這一刻,我隻想順著我的心意去抱他。

他僵硬的身體在我懷裏放鬆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我聽見他淺淺的歎息,就在我耳邊,他說:“你走吧。”頓了頓,他抬起手用力抱住我,低聲道:“阮文毓很好,有健康的身體,家境也不錯。最重要的是,他對你好,在你有危險的時候,他奮不顧身地救你。你和他在一起……會很好。”他鬆開手,推開我,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房門的,隻知道,一關上那道門後,我就泣不成聲。要用力捂著嘴,才能蓋住那些哭聲。我隻來過這裏兩次,室內陰暗、光線不足是我對這所房子最深的印象。它就像此刻程靖夕的心,那裏也是一片晦澀的烏雲,看不到一絲光亮。

當我打開別墅大門時,袁北轍的臉在我眼中模糊不清。我抹了抹眼,才看清他臉上的擔憂和猶豫。我對他笑著說:“我走了,你好好照顧程先生。”

我知道我現在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不然袁北轍也不會露出那樣不忍的表情。

我低著頭,從他身邊匆匆路過。沒走幾步,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袁北轍從後麵追了上來,說:“宋小姐,我送你吧。”

在袁北轍送我回房的路上,我問他:“程靖夕的腿,有沒有恢複的可能?”

他瞥了我一眼:“你很在意程先生的腿?”

我想也不想就說:“在意啊。”

我當然在意,若他的腿好不了,我會背著他走,一輩子做他的雙腿。若他的腿有一線希望能恢複,我也斷然不會放棄這個希望。我不希望他因為自己的腿而自怨自艾,更不想那成為他放棄自己,放棄我的理由。

袁北轍沉默了會,說:“這些年,程先生去看過許多醫生,中西醫都有。醫生都說,其實程先生墜樓造成的外傷早已好了,按理來說,也早就能走了,之所以像現在這樣,大部分的原因,可能還是心理原因。”

“心理原因?是他不想好起來嗎?”

袁北轍搖頭:“怎麼會呢,他一直按時做複健,或許是太心急,又或許是一直沒有從墜樓的那陰影走出來。他的腿,仍毫無知覺。”

我建議道:“按你說的這種情況,是不是也該找心理醫生看下?”

袁北轍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道:“程先生的腿能不能好,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就算他從此隻能在輪椅上度過,可他還是他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誤會我了。

我正要解釋:“我不是……”

阮文毓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小慈。”

我抬眼,看見他站在門口,對我招了招手,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來到我住的房前。袁北轍看了阮文毓一會,突然回頭問我:“你們真的在一起了?”

我看了看朝我們走來的阮文毓,點了點頭。

袁北轍也點點頭,他說:“我祝你們幸福,真心的。”然後越過我,大步離開。

“呀!小慈,你嘴唇怎麼破了?流了這麼多血。”阮文毓來到我身邊,伸手捧住我的臉,拇指輕輕擦過我唇上的傷痕。

我的目光還停留在袁北轍的背影上,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腳步明顯地一頓,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扭頭加快步子,消失在一片綠意盎然中。

我回神,正對上阮文毓靠得極近的眉眼。我一把拍掉他的手,說:“沒事,我撞牆上磕的。天要黑了,我們準備準備,快走吧。”

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天的滯留耽誤了不少人的行程,大家都集中在今天離開,下山的路並沒有想象中的好走。車隊堵成一條長龍,以龜速慢慢前行。

我靠在座位上睡著,等我醒來時,天色已暗。我看了眼前方車燈築成的長龍,問阮文毓:“我們走了多久?”

他看了看儀表盤:“才走了十二公裏,還有一大半呢。”

我感歎道:“沒想到這小小的度假山莊竟有這麼多人。”

阮文毓睨了我一眼,訕笑道:“這度假山莊可一點都不小。那整個山頭都是度假山莊的,你住的那片區,算是主區,隻招待SOHA的客戶。我猜你這幾天就躲在房裏,哪裏都沒去過吧?”

我不置可否,在度假山莊的這幾天,我也就去過幾個地方。我還天真的以為那幾個地方圍成一圈就是整個山莊呢。

我拍了阮文毓一下,好奇地問:“這不科學啊,你今天才來,怎麼比我還清楚?”

車子正好開上一個坡,前方又靜止不動了。阮文毓踩下刹車,拉上手刹,扭頭看著我笑了聲:“我是今天才來,但不是第一次來。”

見我震驚地瞪大了眼,他繼續道:“它剛建起來時,山莊主人曾邀請我來住過一段時間。回去後,我給他們寫了個專欄,然後這山莊上了當年十佳度假聖地榜單。哦,對了,在山莊裏,我還有點小特權。”

我不恥下問:“什麼特權?”

他樂滋滋道:“不用預約,隨時來都可以住,愛住多久就多久,且一切消費全免。”

我冷笑道:“這多好啊,將來你江郎才盡成無業遊民時,就來這裏住到天荒地老吧。”

他臭美地撩了撩額發,衝我拋了個媚眼:“怎麼樣,你男朋友還算個人物吧。”

我翻了白眼:“臭美。”

他這個臭美也沒能維持多久,前方山道上似乎有車的手刹出了問題,向後滑去,撞到後麵的車,就像多米諾骨牌,整個車隊都往後退去。所幸,中途停下了,可此起彼伏的尖銳喇叭聲依舊喧囂不停,劃破山穀寂靜的夜。

我很佩服自己在這個情況下,還能保持鎮定,倒是在車往後退的那瞬間撲到我身上的阮文毓,他似乎被嚇得不輕。

車身晃了兩晃後,穩穩停住,阮文毓抬起頭,扶著我的肩膀,仔細打量了我一番,問道:“你沒傷到哪裏吧?”

我看著他發白的臉色,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搖搖頭說:“沒事,就是你壓到我的胳膊了,有些痛。”

他立馬坐直身子,看著我胳膊上因泡了水變得形狀奇怪的石膏,說:“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出去看看。”

他打開車門走出去,片刻之後回來,他的臉色卻不怎麼好。我直覺是外麵出了什麼事,我問他:“怎麼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將目光移開:“沒什麼。”

我點點頭,靠著背墊小憩,沒再說什麼。

隔了一會兒,阮文毓突然喊了我聲:“小慈。”

我隨口應了聲:“嗯。”

就聽見他像唯唯諾諾道:“後麵有輛車被撞得半掛在山穀上,那車好像是程靖夕的……”

我整個人突然從座椅上彈跳了起來,頭狠狠地撞到車頂,又坐回座位上,可我甚至來不及呼痛,就拉開車門衝了出去。

“小慈!”

沿著長長的車流不知跑了多久,人聲越來越嘈雜,而在轉彎的那一處,更是擠滿了人。有幾個成年男人圍在車前,袁北轍也在其中。

我跑近了才發現,他們是在用力按著車頭,試圖用人力將車往外拉。

我擠進去,看見程靖夕的座駕半懸在路上,一大半的車身都在山穀外邊,而下方,長長的陡坡之下,則是幽深黑暗的山穀。

我湊到車邊,透過擋風玻璃看見,沒有照明的車內,安全氣囊全數打開,後排座位隱約有個人影。我的心中倏然一緊,我知道,那人是程靖夕。

我拉住車頭一角,用盡全身力氣往外拖。袁北轍看到我,焦急的臉上滿是汗水,他說:“宋小姐,你就別湊熱鬧了,你幫不上忙的。”

跟著我趕上來的阮文毓將我拉開,自己站到我方才的位置,回頭道:“我會將他拖上來的,你放心。”

我盯著他泛白的指節,冷靜了一會兒,向袁北轍了解了情況。

袁北轍說,剛才整個車流往後退時,他們剛好行到轉彎處。雖然他及時踩了刹車,可車還是因為慣性向後退去,半掛在山路邊。他試圖翻到後座將程靖夕拉出來,但他隻要一往後座傾去,整個車子都會向後傾斜,他唯有先讓圍過來的路人先穩住車頭,但程靖夕的腿被彈出來的安全氣囊卡住。他隻有自己先下車,指望用蠻力將車拉回來。

可是車子因為慣性,一直在往下傾斜,雖然來幫忙的人越來越多,可情況似乎不容樂觀。

突然,不知誰喊了聲:“不行了,要掉下去了,快鬆手,不然自己也要被拖下去。”

連車內的一直沉默程靖夕也喊了聲:“阿轍,都退後吧!”

人們紛紛鬆開了手,就連不願鬆手的袁北轍都被人拉開,他就要眼睜睜地看著程靖夕連人帶車掉進山穀,痛苦地大喊道:“程先生,別放棄!”

幾聲碎石崩裂的聲音中,我來不及猶豫,身體就已先做出反應。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在車子掉下的那一瞬間,抱住了保險杠,和車一起掉了下去。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想,我隻是想與他生死與共。

耳邊盡是驚叫和車子的撞擊聲。

我緊緊閉上眼,感覺車在半空中旋了一圈,重重砸在地麵。陡坡之上雖然盡是植被,但仍有被撞得飛起的石塊和樹枝砸在我身上。

幾聲巨響過後,車搖搖晃晃地停了下來。我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腿腳不太靈敏地慢慢從車上爬了下來,環顧了周遭的情況,隻見緲緲雲層遮住大半個月亮,僅露出些許星光。這裏除了樹還是樹,偶爾有幾聲蟲鳴外,就一片寂靜,簡直跟武俠電影裏荒山一模一樣。

我匆匆忙忙地爬到車後座,一邊拉開車門一邊想,這進口車也未免太耐摔了吧。這麼摔下來,車身居然隻是僅僅有幾處不算大的凹陷。我拉開車門,程靖夕斜躺在座位上,緊閉著眼。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擱在他鼻下,直到溫熱的鼻息撫在我的手指上,我吊著的一口氣才吐了出來。

他額頭流著血,我想他應該是磕到頭暈了過去。我拍了拍胸口,心中感慨,這樣摔下來,我和他還能活著,這可真是老天庇佑。

要知道,摔下來的那刻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好不容易將程靖夕從車裏拖出來,我又爬進車裏翻出幾瓶礦泉水,在座椅下扯出一條毛毯,看上去那是程靖夕時常搭在膝蓋上的那條。

他還未醒,油箱又在汩汩往外漏油,濃烈的汽油味彌漫在空氣裏。我皺了皺眉,費了好大的力氣將他背了起來。我咬牙前行,在那個黒暗中帶著不明碎光的樹叢中,我的身姿被壓得佝僂,全身都很痛,可他微弱的呼吸就在耳邊,淺得像是歎息,讓我莫名安心。

我背著程靖夕艱難地來到一棵可以稱得上參天大樹的麵前,將他靠著樹腳放了下來。

深夜的山穀氣溫驟降,我冷得發抖,就連昏迷中的程靖夕也隱隱顫抖著。我坐在他身邊,把毛毯圍在我們身上。我握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貼著他的胸膛靠上去,四周寂靜無聲,就像一場電影播到了結尾,觀眾盡退,全世界都宣告劇終。

如果一切真的在此刻終結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我深深地奢想。

黑夜如幕布,星子如束燈,在這如謝幕般的寂靜中,程靖夕的心跳,是我的世界裏唯一的聲音。

我也隻有在此刻,說出心底話:“你說他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會很好,可別人再好,都比不上你對我的好。”

我隻想要你對我的好。

忽然,似有風輕輕撫在我臉上,惹得我一陣發癢。我睜開眼,落入一雙幽深似潭的眼中,程靖夕低著頭看著我,一手輕輕地撫平我臉頰邊的亂發,而另一手則與我的手交握,輕輕搭在我的腰側。

我的臉紅了紅,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睡得不省人事。

怕壓到他腿上的傷,我不好意思地動了動身體,剛一動,就被他製止:“別動。”

我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又被他製止:“別說話,聽我說。”

他頓了頓,說道:“剛才醒來的那瞬間,看見你在我懷裏,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我不知道人死後會怎樣,隻是小時候聽人說過,會如走馬觀燈般看見生前的畫麵。可我沒想到,原來這會讓我看到心中最想要的畫麵。沒想到,死亡一點都不可怕,反而讓人心安,感到久違的幸福。”他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我,“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並沒有死,這些全部都是真實的,你也是真實的……我記得我的車掉下了山穀時,你並不在。小初,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我……堵車的時候,阮文毓說你的車出了事故,趕到現場沒多久你的車就掉下去了,我一急就抓住保險杠,然後就……”

我說得含糊不清,但我想他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問:“你知不知道你可能會死?”

我點點頭:“知道啊。”又搖搖頭,“可是我不怕啊。”

能與他生同衿,死同眠,總比活在沒有他的世界要幸福得多。

他沉默了一下,冷漠的眼神漸漸柔軟,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初,我開始懷疑你的離開的原因,並不像蘇荷婚禮那天你說的那樣。如果是,你又怎麼會在這裏,你到底瞞了我什麼?”